江南的梅雨總是來得毫無預兆。
蘇懷瑾抹了一把順著安全帽邊緣流下的雨水,防水手電筒的光束在漆黑的祠堂里劃出一道顫抖的弧線。墻角的青苔在慘白光線里泛著幽幽的綠,像某種古老生物的眼睛。她數到第三根承重柱時,指尖觸到了木紋里細微的裂痕。
“小林!“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激起回聲,“東側第三根立柱有縱向裂紋,馬上拿支撐架過來!“
手機在防水服口袋里震動,是項目經理發來的消息。蘇懷瑾就著手電筒的光瞥了一眼屏幕,瞳孔猛地收縮——“臺風路徑突變,預計三小時后登陸,拆除隊明天就到。“
雨點砸在瓦片上的聲響驟然密集,仿佛千萬只手掌在拍打屋檐。二十六歲的古建筑修復師攥緊父親留下的紫檀木尺,尺身上“守拙“二字已經被摩挲得發亮。侍郎府三百年的雕花門楣在她頭頂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就像八年前那個雨夜,父親在電話里最后的嘆息。
“瑾丫頭,西跨院的藻井...“記憶里的咳嗽聲混著雷聲傳來,“承重的斗拱有白蟻蛀蝕,你記不記得《營造法式》里...“
突如其來的巨響截斷了回憶。蘇懷瑾轉身時正看見東廂房的屋脊像融化的黑糖般塌陷下去,飛濺的瓦片在雨幕中劃出銀亮的拋物線。她沖向坍塌處的速度快過思考,防水靴踩進積水時激起的浪花打濕了工作日志——那是父親生前最后修繕的宅院,每一根梁枋都刻著他的指紋。
“蘇工!危險!“助手的喊叫被淹沒在木材斷裂的轟鳴里。她的手已經觸到了那扇即將墜落的萬字紋隔扇門,金絲楠木上的貼金牡丹在暴雨中閃著微弱的光。十年前父親握著她的手教她辨認木料的情景突然浮現,那時母親剛走三個月,老宅院里的刨花堆得比她還高。
“懷瑾你看,真正的好木頭是有心跳的。“父親布滿老繭的指節叩在木板上,“咚,咚,像在跟你說悄悄話...“
此刻她確實聽到了心跳聲,震耳欲聾地撞擊著鼓膜。傾斜的梁架在頭頂吱呀搖晃,雨水中漂浮著陳年的樟木香。當她的指尖夠到那枚搖搖欲墜的蓮花垂柱時,后頸突然傳來火辣辣的疼痛——飛濺的木刺劃破了皮膚,溫熱的血順著脊梁流進工作服。
“找到了!“她將搶救出來的木雕零件塞進防水袋,轉身時卻僵在原地。手電筒滾落在地的光圈里,赫然照出一截斷裂的雀替,鏤空的云紋間藏著半枚鎏金印章。這不該出現在普通民居的構件讓她后背發涼,就像上周在父親遺物里發現的那本筆記,泛黃紙頁上畫著同樣的鳳凰銜書紋樣。
雷聲碾過屋頂的瞬間,整個東廂房轟然崩塌。
蘇懷瑾的指尖還粘著金絲楠木的碎屑,那半枚鎏金印章卻在防水布上燙出個窟窿。印章邊緣的鳳凰尾羽翹起細小的金刺,像極了父親火化時從骨灰里揀出的那枚玉蟬——八年前的雨也是這樣下得人骨頭縫發冷。
“傷口必須縫合!“小林舉著醫用鑷子的手在抖,應急燈把兩人的影子投在滲水的磚墻上。蘇懷瑾卻盯著監控屏上的熱成像圖,代表地下空洞的紅色區域正在蠶食侍郎府地基,形狀酷似父親臨終前在她掌心畫的殘缺紋樣。
手機突然在工具箱上震動,陌生號碼的短信刺破雨幕:「蘇小姐,令尊沒解開的鳳凰銜書局,您還剩67小時。」
記憶如潮水倒灌。二十歲那年的暴雨夜,急診室的消毒水味混著藻井坍塌的樟木香。父親摔碎在月梁下的身軀像片枯葉,可散落在他手邊的算籌分明擺著河圖洛書的陣型。當監護儀發出刺耳鳴叫時,老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用滲血的指尖在她掌心畫了三道金鉤。
“...銜書閣不能開...“
瀕死的喘息化作預言,隨心電圖歸于死寂。
“蘇工!西耳房的排水管有發現!“小林的喊叫將她拽回現實。撬開的透水磚下露出青銅機關匣,二十八星宿的浮雕在雨中泛著青綠幽光。當她把鎏金印章按進頂部的凹槽時,冰涼的觸感與父親骨灰盒的溫度重疊——永樂十九年制造的機括,在六百年后等到了故人之女。
匣中磷光輿圖展開的剎那,鏟車的轟鳴已撞碎侍郎府的門檻。探照燈穿透雨幕的瞬間,蘇懷瑾看清了輿圖邊緣的小楷:“山河社稷圖藏于天權。“紫檀木尺插進暗格的咔嗒聲里,整面磚墻翻轉成漢白玉臺階,霉味中傳來鎖鏈掙動的脆響。
“去喊文物局!“她把工作證拋向小林,“就說這里藏著鄭和...“
坍塌的轟鳴吞沒了后半句話。跌入黑暗前,她看見穹頂壁畫上無數雨燕銜著銅鎖,而父親沒能畫完的鳳凰紋,正在她染血的掌心肌膚下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