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熟悉的氣味在腦中轟然炸開,陰苦得像是發(fā)了霉的皮革,鼻尖馥郁的花香瞬間被驅(qū)散,只留下某種物體燃燒過后的辛辣,嗆得人頭皮都不愿展開。
只一瞬間,寧彩霞就意識到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她想方設(shè)法逃出去的地方。
礦場……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大的悲哀,酸澀的涼意止不住地沖擊著緊閉的雙眼。她不得不仰起脖子,對著天花板使勁眨了眨眼睛,似乎想把淚水抖出去。
“哭好了就過來登記?!贝旨c的嗓音仿佛刀子刮過紙片,帶著不容拒絕的口吻在她的后方響起。
寧彩霞掐了掐腿,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她先是轉(zhuǎn)了個身,把這四四方方的小房子使勁打量了一遍,然后朝著中心那張桌子走去——桌后的椅子上等了個人,穩(wěn)穩(wěn)地像泰山一樣,有些泛白的卡其布襯衫被解開了一顆扣子,散散地貼在身上,露出里面泛著油光的古銅色肌肉。
“姓名,年齡?!蹦谴鬂h發(fā)問,周身漫開股煙草、硝石和咸汗的味道。
“寧小六,十七歲?!睂幉氏即媪艘环菪乃?,沒報上自己的真名。
大漢眉頭一跳,拿起桌上的筆,在一張畫了表格的紙上涂寫起來:“寧小六,不滿20歲。”他的字形十分工整,像是經(jīng)常做這種文書工作。
寧彩霞暗暗在心里存了個問題,卻不敢直接說。
“聽綺麗說,你能識字算數(shù)。”大漢擱下筆,開始盤問模式,“不是死了爹媽嗎,都誰教你的?”
“一個對我很好的叔叔。”寧彩霞低聲回答,指甲扣了扣手心,“他還教了我怎么辨別礦石,在這兒應(yīng)該也能用得上?!?/p>
他一笑,肅穆的臉上立刻堆疊起紋路:“既然是個聰明孩子,我就不多廢話,老老實實在這兒待著,不會少了你吃穿。至于逃跑……至今還沒人成功過?!?/p>
凳子被“刺拉”一聲劃開,他站起身,鐵塔一樣的身子瞬間把寧彩霞籠罩在陰影里,笑容在他臉上有些滲人起來:“我叫石方,霞光礦洞第八區(qū)執(zhí)行隊長。現(xiàn)將你分配至督工隊,負責礦石清點與看守,由……豆青全權(quán)負責指導(dǎo)你?!?/p>
“霞光礦洞”四個字像重錘一樣砸在了寧彩霞的腦門上,讓她暈暈乎乎地什么都聽不清。
快,太快了。
一切就像列車,飛快地從她的腦子里沖撞過去,只留下一地散落和破碎的思緒,根本來不及消化任何信息。直到她渾渾噩噩地領(lǐng)完統(tǒng)一制服,回到她和豆青的住宿處,才堪堪憋出一句話。
“豆青姐,你是說,這里就是出產(chǎn)霞光石的那個礦洞?!”
“對?!钡南阄稄亩骨喟l(fā)梢間飄入寧彩霞的鼻子里,礦洞里那種經(jīng)久不散的焦苦仿佛都被驅(qū)散了,燈光柔柔地為她鍍上一層朦朧的金邊,纖細的腕骨翻折間,就理出了一張新的床鋪,“以后你就跟我住在一起啦,有什么問題都可以問我。”
“豆青姐,你來這兒多久啦!”寧彩霞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也是像我一樣被……拐進來的嗎?”
豆青聽了只是抿嘴一笑,感覺對方直率得有些可愛:“差不多吧,我是被家人賣進來的……大概是十六歲的時候,到現(xiàn)在也快四年了?!?/p>
寧彩霞頗有些感同身受,差點忘記了自己孤女的身份,嘴一張就要附和對方,好在還是忍住了。
豆青見她似乎欲言又止,臉上又是擔憂又是后怕,不由得寬慰她道:“其實還好,石隊沒告訴你嗎,我們在礦里待滿五年就能回家啦,到時候你想繼續(xù)在這兒都不讓你留。”
寧彩霞驚訝且疑惑,心里悄悄閃過一絲不對勁的感覺,卻又說不上來,只好繼續(xù)發(fā)問:“那應(yīng)該沒什么人想逃跑吧?反正總有一天能出去。”
“不知道?!倍骨鄵u頭,“反正我在這兒就沒見過想逃跑的。你想,吃的也好住的也好,甚至每個月還會給工錢,不少呢!外頭哪有這么好的工作。”
寧彩霞越聽越覺得背上的汗毛隱隱有立起來的趨勢,一種難言的不安在心底蔓延——她突然回想起那個拐她進來的叫綺麗的女子,說到“有一點點危險”時,臉上那種看死人一樣的表情。
“好啦,不用緊張的。今晚我們好好休息,明天正式帶你上崗。很多人這輩子都見不到霞光石呢!我們多幸運呀。”豆青露出溫和的笑容,拍拍她的肩膀。
兩人洗漱完畢后,寧彩霞窩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腦子里紛紛擾擾,好像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但卻差了一根繩子把線索都穿起來。
“先觀察觀察吧,要實在有什么危險的,至少還有人能幫忙……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睂幉氏歼o了從衣服暗袋里取出的那塊令牌,試圖想要取得一絲心安。
………………
一晃眼,寧彩霞已經(jīng)在這里工作兩個月了。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說好三天后來取令牌的男子一直都沒有找到這里。
“定位不準嗎?”她半是猜測半是肯定,“也對,霞光礦洞那么重要的地方,肯定設(shè)置了什么結(jié)界?!?/p>
至少現(xiàn)在她還好好活著……寧彩霞一個機靈,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就突然浮上了這個念頭。
她心里總是有些隱隱的不安,即使礦洞里的待遇確實好得沒話說。除了每日清點霞光石的庫存數(shù)量之外,也就是監(jiān)督礦采組的人工作,防止他們偷偷昧下點什么。
在寧彩霞看來,這幾乎是完全沒有必要的。霞光石的色彩仿佛能穿透任何阻礙,當她第一次觸摸時,那團濃郁到化不開的瑰色就在掌間爆出了驚人的絢爛,映得她整張臉都是橙紅的斑駁,手上的皮膚都好像透明了幾分。
據(jù)豆青說,霞光石對于人類的觸碰十分敏感,越是靠近它,光芒越是耀眼。因此大家在工作時,都穿上能隔絕這種“感知”的制服,而通過工具采集到的礦石,也都被要求放進指定地點的特制礦車中,由督工組看守。有人要是想偷什么,只要貼身放一會兒,就會立刻暴露。
寧彩霞瞧了一眼礦車里的霞光石,不知第幾次感嘆起來——它帶著一種釉質(zhì)般的冷硬光滑,觸手卻是溫潤的,濃淡交融、深深淺淺間,美得不像這世界的造物,連礦洞里永遠漆黑的天空似乎都被它點燃,留下星星點點的痕跡。
礦采組下工后,她和豆青負責把所有礦石推進倉庫,開始挨個檢驗。
“嗯……中等品3顆,次等品16顆……”豆青拿著特制的分揀器,將今日采得的霞光石一一過目,“小六你來看,鑒別這種石頭的品質(zhì),就看它的色澤。要是黃色占得多,那就是次等,主色調(diào)變成藍色后,那就是中等?!?/p>
寧彩霞蹲在豆青旁邊,認真地學習:“那高等品呢,是什么顏色?”
“粉色?!倍骨嗄托牡鼗卮?,“不過我也就見過一次,還是在一年多前被開采出來的,當時引了好多人來看呢!”
“那肯定能賣很多錢了。”寧彩霞咽了咽口水,眼睛里一下亮起光。
“財迷!”豆青忍不住打了下她的肩膀,“就愛盯著別人口袋里的東西。”
寧彩霞嘿嘿笑起來:“那可不是,今天你生日,我還盯著你托石隊從外面帶進來的蛋糕呢?!?/p>
豆青無奈地搖了搖頭,招呼她一起鎖上了倉庫門:“是得讓你多吃點,剛來的時候,我都以為哪個骷髏成了精,現(xiàn)在好歹是長了點肉?!?/p>
“那就謝謝青青姐啦!”寧彩霞搓了搓手,臉上滿是期待,“我還沒嘗過蛋糕的味道呢!”
“我也是,還要謝謝石叔特意買給我呢。”豆青難得地有些激動,臉上紅撲撲地泛著光,“今晚他也來給我慶祝,我們可以一起……唔!”
豆青整個人突然矮了一節(jié),蹲在地上像蝦米一樣蜷了起來,頭狠狠埋進了膝蓋里。
寧彩霞嚇了一跳,急忙出聲:“青青姐!青青姐你怎么了!”
“我……沒事,就是剛剛一下子,心臟這里很痛。”豆青喘著粗氣,指尖死死攥著心口的衣服,用力得有些泛白,額頭泛出細密的冷汗。
寧彩霞趕忙把她扶起來,一點一點挪回了住宿處,又接了杯水遞給豆青:“你嚇死我了,剛剛差點就要喊救命了。”
豆青此時靠坐在椅子上,臉色已經(jīng)泛起了紅潤的光彩,仿佛沒事人一般:“小六別擔心,你看我現(xiàn)在好多啦。剛才就是太激動了,我從小身子也弱,才會一下被刺激到的。”
“什么刺激?”屋子門被打開,石方將手上拎著的盒子放到桌上,壯實的胸口發(fā)出悶雷般的聲響。
豆青連忙站起來,給石方拉開了座椅:“沒事的石叔,就是剛剛有點小狀況?!?/p>
寧彩霞還想補充點什么,卻被豆青一個眼神壓了回去,只好閉嘴不談,只是心里沉沉地綴了點擔憂。
“石叔,你快告訴我,你說的許愿儀式是什么!”豆青已經(jīng)忙活起來,將盒子拆開后,奶油的香氣頓時散滿了整間屋子,源頭正是桌子中間那塊粉色圓柱體,上頭放了幾顆帶著桿的紅果子。
石方笑著勸她別急,從褲子口袋里翻出一把花花綠綠的蠟燭,認真地數(shù)出二十根,沿著蛋糕的邊插了一圈:“小豆子,叔叔看著你長大,這一晃眼都二十歲,長成大姑娘了……”
“石叔……”豆青眼里有淚花閃現(xiàn)。
“叔叔把蠟燭給你點起來。聽好了,你先閉上眼睛許愿,然后再把蠟燭吹滅,你的愿望就能實現(xiàn)了?!笔綄⑽葑拥臒絷P(guān)上,二十簇火苗在漆黑中不停跳動著,映出豆青眼里斑斕的色彩。
“我希望……希望……??!”豆青突然尖利地叫起來,聲音夾雜著某種銳利的痛苦,連尾音都沒能發(fā)出,在喉嚨里就被擠壓干凈了。
“小豆子!”“青青姐!”
房間霎時被燈光照亮,石方看見倒在地上不停打滾蠕動的豆青,眼里的悲傷與震驚似乎要化成實質(zhì):“小豆子!你怎么了!”
“痛……好痛……”豆青將嘴唇咬得發(fā)青,從牙縫里艱難地擠出話來,手緊緊攥著胸口,蜷縮著發(fā)顫。
“青青姐剛才就說心口痛,但不讓我告訴您。我以為沒事了!”寧彩霞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好,在原地急得手足無措,只能向石方求助,“怎么辦啊石隊,這里有醫(yī)生嗎?!”
“心口痛……心口痛……怎么會這么早……”石方的臉上似乎一瞬間灰敗了,透出濃濃的無助和絕望。
豆青此時的聲音已經(jīng)微弱到聽不清了,嘴里不知道呢喃著什么,意識顯然都模糊了。
寧彩霞大聲吼道:“什么這么早?石隊你說話?。∏嗲嘟愕降自趺戳?!”
石方從失神的狀態(tài)突然驚醒,卻沒再管豆青的情況,而是轉(zhuǎn)頭壓低聲音朝寧彩霞吩咐:“你快躲起來,到衣柜里去!后面發(fā)生什么,都不要再出聲!”
“什么?”寧彩霞沒反應(yīng)過來。
“躲!”石方提高了音量,再次吼道。
寧彩霞一咬牙,鉆進衣柜里,卻偷偷地留下一條縫。
只見石方兩手快速地交叉結(jié)印,幽藍色的熒光從他指尖飛起,漸漸以豆青為圓心化成一個透明的罩子,將她圍籠其中。做完這一切,他摘下腰間的通訊器,機械地摁下幾個按鈕,然后呆呆地看著豆青的身體,眼里滿是痛苦與悔恨。
豆青間歇性地抽搐起來,就好像溺水前最后的掙扎。
似乎是不忍,石方緩緩轉(zhuǎn)頭,卻迎面對上了什么東西,讓他猛然一怔。
蛋糕上的蠟燭早已經(jīng)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