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春深,銅鶴香爐中灰燼簌簌,如碎雪般落在南引枝汗濕的鬢角。
她驟然弓起脊背,整個人在滾燙錦被中蜷縮成一團。
夢魘如翻涌的暗潮,將她拖入記憶的漩渦。
左手纏著的白絹滲出紅梅般的血跡。
此刻隨著她的掙扎,血痕蜿蜒如泣血的藤蔓。
朦朧間,一張裹著泥土卻依舊蒼白的面頰,在她眼前浮現。
對方死死摟住她,風聲裹挾著碎石呼嘯而過,似乎要將她們撕碎在蒼茫天地間。
她喉嚨劇烈滾動,想要呼喊,卻被無形的力量扼住咽喉,發不出半點聲響。
她忽然伸手抓住虛空,脖頸青筋暴起,徒勞地想要抓住那抹熟悉的身影。
可四周只有虛幻的霧氣。
對方黏膩的手指,似是在她手心寫了個字,是日?是月?
她眼前越發模糊……
“姑娘!姑娘!”
小寧緊緊抱住南引枝,指尖觸到她滾燙的后頸,匆忙道:
“姑娘發燒了!快取表姑娘給的藥丸來!”
南引枝猛地一睜眼,卻見小寧喜極而泣,“姑娘終于醒了。”
朦朧之中,小寧的身影仿佛和另一人重疊。
南引枝還未從夢中醒回神,喃喃道:“阿燕……”
小寧面色一驚:“姑娘,你尋回記憶了?”
南引枝閉眼,復又睜開,才看清原來是小寧,搖搖頭道:
“未曾,只是發噩夢了。”
她伸手抹去面頰上的冰涼,攏回心神,和水服下藥丸,啞聲道:
“小寧,我夢到阿燕了。
她留了一個‘日’字,還是‘月’字在我掌心,你可知這是為何?”
小寧揪著眉心,思忖片刻,斷續道:
“或許……和她未婚夫錢明……有關?”
“錢明?”南引枝咳嗽兩聲,額頭高熱依舊未退。
小寧點頭,又拿來白絹和藥膏,重新為南引枝包扎上藥。
“錢明家中有幾畝薄田,家里在西市那邊開了一家賣糧的鋪子。
哦對,他還有一個妹妹在府里,正是大姑娘的貼身侍女綠袖。”
小寧嘆息道:“想必阿燕讓錢明不要等她。”
“不過——”
小寧語氣冷了下來,
“阿燕死后,錢明過了兩月,又娶了新媳婦。”
小寧有些不忿,輕咬下唇,
“雖說兩人未成婚,但他連一年都不愿等……”
南引枝輕嘆一聲:
“我們明日去瞧瞧阿燕吧。”
小寧抿嘴,猶豫道:
“姑娘,你身上高熱未退,萬一撞上……明日我一人去就罷。”
南引枝又咳兩聲,擺擺手,“就這么定了。”
又道,“賬務順利交割出去了嗎?”
說到這,小寧冷哼一聲。
將昨天下午的所見所聞,全都說出。
南引枝溫和笑著。
間或打開吉兇模擬器,好在左手受傷,不影響光屏。
上面的功德分顯示有七分。
可見林大管事開始處理她留下的清單了。
另一廂,鶴延堂內,陳氏收到昭明侯府的消息。
三娘沒去大嫂那兒。
陳氏徹夜難眠,三娘無夫,無子女,又和阿婉那丫頭,一起消失。
陳氏心中有了一個危險的猜測。
難不成三娘……沒了?
陳氏心中一跳,急急坐起身。
又想,南氏不似那等心狠手辣的人。
陳氏又躺回床上,可南氏已經失憶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就這樣胡思亂想,瞇著眼打發了這一夜。
翌日清晨,下了蒙蒙細雨。
南引枝面上斂著一絲病容,一襲灰藍夾棉綾襦配蒼青裙,頭戴一支銀質竹節簪,瞧著弱不禁風。
照例拜完三尊真君像,南引枝領著小寧去請安。
小寧替南引枝撐著青荷傘,一臉擔憂:
“姑娘,你病未好全,還去老夫人那兒請安做甚?”
南引枝捻帕輕咳兩聲:“總要見見老夫人,才安心。”
——
“給老夫人請安。”南引枝嘴角噙笑。
老夫人強顏歡笑:“枝娘來了啊,快起身吧。”
目光一頓,落在南引枝左手的白絹上,瞳孔緊縮,有些結巴,
“枝……枝娘,你這手?”
南引枝瞧一眼陳氏,正襟危坐在檀木圈椅上,笑著說:
“勞老夫人掛心,不小心被剪子劃了。”
“剪子?”陳氏交疊在身前的手,微微發顫,
“什么剪子能把手戳傷啊?”
南引枝剛落座,微微側目,雙眸直視陳氏的眼,似意有所指道:“一把不好用的剪子罷了,早就——處理掉了。”
她故意將“處理”二字咬音格外重。
陳氏驚得起身,南引枝上前扶住她,聲音輕柔,
“老夫人可要小心。”
陳氏想抽回胳膊,卻無法,眼睜睜見南引枝牽著她去偏房用膳。
她下意識回頭喚:“三娘……”
南引枝移轉目光,冰涼的手觸上陳氏的手。
陳氏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猛得甩脫了南引枝,大喘了口氣,又聽南引枝道:
“陳嬤嬤不是回老家了么?
說來,陳嬤嬤沒有嫁人生子,枝娘還不知她老家在哪兒。”
陳氏拍著胸脯緩神,“你問她老家在哪做什么?”
南引枝訝異瞥一眼陳氏,低聲道:
“當然是落、葉、歸、根。”
陳氏面色一白,驀然抬眼,望進一雙如煙眸。
她鬼使神差,愣聲道:“你把三娘怎么了?”
南引枝面露愕然,
“老夫人莫非糊涂了,您原先不是說陳嬤嬤回家了么?”
又朝附近的寶秋問道:
“難不成陳嬤嬤沒有回家?
如果沒有回家——”
南引枝轉向陳氏,語氣平淡:
“那無故離府,豈不是——逃奴?”
“逃奴”兩字一出,寶秋瑟瑟發抖,低頭說:
“娘子說笑了,陳嬤嬤自……自是回老家了。”
陳氏一聽,心里更慌,也篤定陳嬤嬤在南氏手中。
“枝娘,我昨夜沒睡好,才說了糊涂話。
三娘的確回老家了。只是還不知她——何時歸家?”
南引枝拿羅帕,替陳氏擦凈手心的汗,神色如常,
“大概陳嬤嬤說了該說的話,見了該見的人,就會回吧。
老夫人,您看呢?”
陳氏似懂非懂點頭。
南引枝目的達到,膳食也擺上了桌。
她以還在病重為由,先告退離開。
小寧為南引枝撐傘,不確定道:
“老夫人真的會派人跟著咱們嗎?”
南引枝走在青石臺階上,伸手摘下一片沾了水珠的海棠葉,聲音微啞:
“她會的。”
不告官、也不告訴府里人、連大聲指責都不敢。
沒了陳嬤嬤的陳氏,如同剝去利爪的老狼。
“走,去瞧阿燕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