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這話,無嗔小法師急忙睜開眼,似是做錯了事,被人當面抓住的局促,行禮道:
“無嗔見過戒醇師叔,還請師叔千萬不要告訴我師父。”
無嗔小法師一臉懇求之意。
在這種窘迫的情境下,他還沒忘記同南引枝介紹戒醇法師:
“女施主,你要尋的戒醇法師正是這位。
至于芝麻糖,無嗔暫且謝過女施主的好意。”
差點他就被誘惑了,無嗔深感自己定力不夠。
說完話,他偷偷溜了,渾然忘記還要領南引枝和小寧去用素齋一事。
南引枝抬眼打量眼前這和|尚,帥得逼人,都說光頭才能檢驗一個人的顏值,此話誠然不假。
尤其頂著這明晃晃的日光,只覺這位戒醇法師整個人都在發光,險些閃瞎她的眼睛。
南引枝微微側身,用手擋了擋臉。
這時才留意到他的衣著,緇色襦衫,手持琉璃佛珠,約莫有五十四顆念珠,腳蹬一雙玄色云頭履。
是個僧人,貴氣斂鋒的僧人。
小寧早就看呆了,嘴巴圓張,可以塞進一個鵪鶉蛋。
她的眼里仿佛冒著紅心。
南引枝轉頭瞧了眼,伸手替小寧合上嘴巴。
要是掉了口水,也丟她這個主子的面,顯得她們倆太沒見識。
雖然這是實話,南引枝心底小聲念叨。
戒醇聲音似醉酒一般,令人聽了微醺,他雙手合十道:
“貧僧本以為女施主最遲三日也應來了,卻沒想到足足過了七日。”
此言一出,換了個臉皮薄的,恐怕現下早已尷尬了。
好在南引枝臉皮夠厚,她神色如常,道:
“我本以為那匹馬,三日沒回家便是遇害。但誰知老馬識途為假,樂不思蜀才真。”
戒醇抱怨南引枝不夠靈秀,讓他久等。
南引枝反諷戒醇臉皮厚,扣了她的馬,還有理埋怨。
戒醇聽了這話也不生氣,道了聲阿彌陀佛。
一張本應肅然的臉龐,卻寫滿平易近人。
他們倆說的話盡數不動聽,可語氣也沒故意多添上幾分尖酸和刻薄。
兩人沒再爭鋒相對,相反,這語氣中的熟稔,小寧瞧了,還以為他們倆認識了許多年。
可她思來想去,也沒想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她問了出聲,戒醇撥動著琉璃念珠,頷首道:
“‘緣’之一字,妙不可言。”
語氣微頓,戒醇朝南引枝道,
“貧僧瞧女施主與我佛有緣,不如移步詳談佛法。”
南引枝雙手合十,微笑道:
“多謝戒醇法師賜教。”
兩人相視一笑,不久,于一禪房內,相對靜坐于蒲團之上。
南引枝正對面的墻壁上,正掛著一幅大字。
筆畫遒勁有力,鋒芒畢露,上書“戒”之一字。
南引枝收回目光,又見屋內靠窗處的羅漢榻上,擺著一張小幾,上頭放著一張棋盤,黑白子各自為戰,又彼此交會。
這是一場尚未結束對弈的棋局。
南引枝沉下心神,溫聲道:“還請法師直言。”
“女施主,可需要貧僧代傳消息?”
戒醇開門見山,不打誑語。
南引枝佯裝疑惑:“傳消息?傳給誰?”
戒醇雖帥,但她沒被他勾走了魂。
一句簡單的代傳消息,南引枝不會和盤托出。
萬一這是那些人故布疑陣,套她的話呢?
性命當前,不容有失。
戒醇輕笑幾聲:
“女施主還真是謹慎。也是,若非去年女施主行事小心,只怕如今貧僧也沒機會見到女施主了。”
去年?又是那一件事?
南引枝心中生疑,面上也沒有隱藏。
有心人只要去查,自然清楚她現下失憶,這個消息瞞不住。
而戒醇的反應也應和這一點,他道:
“看來女施主的確忘卻前塵了。”
戒醇輕嘆一聲:“可女施主欠貧僧的債還沒還呢。”
債?什么債?
這事情的走向,怎么越發奇怪?
南引枝臉色微變,寬袖下的雙手,不斷握緊成拳又反復松開。
她親眼瞧見,戒醇從懷里取出一條,和他身份不太匹配的窄長條錦布,似是從女子月白色的羅裙上撕下來,且有些時日了。
她手心微微出汗。
這錦布上的繡樣,與她好些衣裳暗合。
戒醇把這略陳舊的錦布,徐徐展開在南引枝面前。
她定睛一看,又情不自禁伸出右掌比了比,好似一記晴天霹靂砸她頭上。
這是——血書?
南引枝驀地坐直身子,劈手奪過這織錦布條,把手壓在這布條褐色血跡上方。
是她的掌印?
南引枝兩眼圓睜,體內的血氣橫沖直撞,她略歪了身子。
嘴巴緊咬牙齒,略定住心神,勉強自己去看這暗沉血跡而成的文字。
等瞧清這布條上的內容,南引枝的血液幾乎霎時凝固,整張臉煞白。
隨即又浮上一抹淡淡的苦笑。
而她的身子卻禁不住冷得發抖。
布條上簡單得很,一個血掌印,旁側又寫了兩個大字。
戒醇全程笑而不語,即便這錦布被奪走,也只默默保持微笑。
南引枝合上眼簾,只是輕顫羽睫下的陰翳,多了幾分倦怠和無力。
她把布條遞出,道:“法師想讓我做什么?”
不過一會兒功夫,她的語氣完全不同于之前的中氣十足。
她的精氣神,在她看清布條內容的那一剎那,幾乎消失殆盡。
她整個人倏爾把豎在表面的尖刺,轉向內里,把自己傷了個體無完膚。
戒醇輕念一聲我佛慈悲,把布條收回,又放入匣子之中。
“貧僧如今并不需要女施主做什么,只是希望女施主對貧僧多幾分信任。”
南引枝聽完這話,緩緩睜開雙眼,但她未急著回話。
戒醇也不著急,他合上雙眼。
一時屋內只有琉璃念珠相觸時,似玉磬輕叩的叮咚脆鳴聲,其聲清越激揚,仿若并未摻入一絲雜念。
南引枝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她從懷中取出一張半掌大的字條。
這張字條已經卷起圓筒狀,且用赤色的絲線固定好,打了個結實好解的結。
微啞的聲音響起,打破屋內的另一種靜謐。
“煩請法師代為轉交。”南引枝神情鄭重。
戒醇沒理由害她,她暫且也沒旁的法子。
念珠顫韻戛然而止,戒醇掀開雙眼,深不見底。
他唇畔含笑,雙手接過字條,道:“請女施主放心。”
南引枝起身行禮,退出禪房前問了一個問題。
戒醇沉吟片刻,答道:
“《罵意經》曰: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
南引枝頷首道謝,但她寬袖下的左手,緩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