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臺球廳是城市里最接近心跳頻率的地方。不是那種疾風驟雨般的心動,而是某種沉緩、穩定的搏動,像一顆顆臺球在綠色絨布上滾動、撞擊,發出篤實又清脆的聲響,一下一下,敲在昏黃燈光彌漫的空氣里。
“夜鶯”臺球廳的老板老陳,此刻的心跳大概快得能追上點鈔機。他那張圓臉上油光更盛,細小的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著地上那一攤刺目的藍。那是我剛剛的杰作——一整盒嶄新的巧粉,藍得純粹又無辜,此刻卻在冰冷的瓷磚地面上粉身碎骨,碎塊和粉末濺開一片狼藉,像一塊拙劣的抽象畫布。
“林晚!”老陳的咆哮帶著點破音,手指哆嗦著幾乎要戳到我鼻尖,“你……你真是我請過最‘能干’的!擦個球桿,你……你連盒子都能摔了?這盒新粉剛拆封!知道多少錢嗎?啊?”
我僵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根惹禍的、剛擦了一半的球桿,木質柄身冰涼,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肉里。周圍幾桌打球的客人停了動作,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來,混雜著看熱鬧的興味和毫不掩飾的嗤笑。臉頰火燒火燎,血液奔涌著沖上頭頂,又迅速褪去,留下冰涼的麻意。我恨不得把自己縮進那片藍色的廢墟里。完了,第一天上工,飯碗大概還沒焐熱就要砸了。
“老陳,火氣這么大,小心血壓。”
一個聲音,不高,帶著點慵懶的笑意,像一塊溫潤的玉石投入這尷尬燥熱的空氣里,奇異地將緊繃的氛圍蕩開了一圈漣漪。聲音來自角落那張最安靜的球桌。
我循聲望去。那邊光線比其他地方更暗沉些,只有一盞綠色燈罩的臺燈懸在球桌上方,映亮了一小片綠色的絨布戰場。一個男人斜倚著球桌邊緣,剛剛直起身。他穿著簡單的黑色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臂。燈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頜線,嘴角微微上揚,噙著那抹若有似無的笑。他手里還握著自己的球桿,輕輕點了點桌面。
“小姑娘第一天來,緊張點難免。”他朝老陳揚了揚下巴,目光卻越過老板,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很溫和,像初春午后曬暖的溪水,沒有探究,也沒有嘲弄,只是平平靜靜地看著,奇異地撫平了我炸起的毛刺。“那盒粉,記我賬上。”他語氣輕松得像在說“加杯檸檬水”。
老陳臉上的怒意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只剩下習慣性的油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哎喲,顧哥您這話說的!行,行,您開口了,那肯定沒問題!”他轉向我,語氣瞬間切換,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急促,“還不快謝謝顧先生!愣著干嘛!”
“謝…謝謝顧先生。”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心臟還在胸腔里怦怦亂撞,但這次不是因為恐慌,而是另一種陌生的、微妙的悸動。
“不用謝。”他朝我走過來,步履從容,黑色襯衫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幾乎隱入背景,只有那張帶著溫和笑意的臉越來越清晰。他停在我面前,沒有看地上的狼藉,目光落在我依舊死死攥著的那根球桿上。
“握那么緊,是怕它飛了?”他輕笑一聲,那笑聲低沉悅耳,帶著一點磁性的顆粒感。他自然地伸出手,手指修長干凈,骨節分明,輕輕覆上我握著球桿的手背。
我的手指像被電流擊中,猛地一顫,幾乎要松開。他的掌心干燥溫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穩定力量,輕輕壓下我緊繃的手背肌肉。
“放松,”他的聲音很近,溫熱的呼吸若有似無地拂過我的耳廓,帶著一絲極淡的、清爽的須后水氣息,“手腕是活的,別跟它較勁。”
他的指尖在我僵硬的手腕關節上不輕不重地按了一下,引導著它微微下沉。那觸碰短暫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仿佛有細微的電流順著他指尖點按的位置竄入皮膚,沿著手臂的筋絡一路向上,直抵心臟深處,在那里激起一陣細小而陌生的酥麻漣漪。我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想抓住那稍縱即逝的觸感,又像被燙到般想立刻縮回。
“像這樣,”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教學時特有的、沉穩的耐心,“肩膀沉下來,重心放低一點。”他的另一只手,隔著薄薄的空氣,虛虛地在我肩側和腰后示意了一下位置,“眼睛,看著你要打的那個球,還有白球最終要停下的地方。”
他靠得很近,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黑色襯衫領口下微微起伏的鎖骨線條,聞到那須后水底下更淡的、干凈的皂角氣息混合著臺球廳特有的,淡淡的皮革和藍巧粉的味道。一種陌生的、強烈的存在感無聲地籠罩下來,我的呼吸不由得屏住,耳根悄悄發燙。
“試試看。”他稍稍退開半步,留給我一點空間,目光卻依舊專注地落在我手上,帶著無聲的鼓勵。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著他剛才引導的感覺。放松手腕,沉肩,視線在母球(那顆白色的)和目標球之間來回。笨拙地俯下身,模仿著電視里看過的姿勢,感覺全身的關節都在生澀地叫囂。球桿被推出去,動作僵硬得像公園里晨練的老大爺甩胳膊。
“啪嗒!”
一聲輕響。白球軟綿綿地蹭了一下目標球的邊緣,兩球各自滾開一小段,懶洋洋地停在綠絨布上,距離我預想的十萬八千里。巨大的沮喪瞬間涌上,剛才那點被他引導出的虛幻信心碎了一地。
“嘖,老顧,你這‘名師’今天出不了‘高徒’啊!”旁邊一桌的寸頭男人叼著煙,毫不客氣地嗤笑出聲,煙霧繚繞里滿是戲謔。
另一個稍胖些的熟客也笑著搖頭:“就是,別為難人小姑娘了,端茶倒水就挺好,打球?算了吧老顧,你那套標準太高,一般人接不住。”
我的頭埋得更低了,臉頰滾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是啊,我到底在期待什么?笨手笨腳打碎東西才是我的常態。
顧嶼卻像沒聽見那些調侃。他臉上那點溫和的笑意甚至都沒變,只是很自然地又走近一步,重新拿起那根球桿,塞回我手里。他的指尖再次不經意地擦過我的手背,那點微麻的觸感又來了。
“別聽他們瞎起哄。”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旁人的哄笑,“第一次,能碰到球就不錯了。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走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桌面,“剛才角度選得有點刁鉆,來,換個簡單的。”
他拿起一顆紅球,穩穩地放在球桌正中的底袋口附近,又把白球放在一個近乎直對著它的位置。“現在,就瞄準它,直直地打過去。力量不用大,手腕這樣送出去,”他再次虛握了一下我的手,示意那個推送的流暢動作,“像輕輕推一下門。”
他專注講解時,眼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側臉的線條顯得格外認真。那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感覺又回來了,驅散了旁人的嘲笑帶來的難堪。我照著他的話,屏住呼吸,努力放松手腕,用他教的方式,推送球桿。
“嗒!”
這一次,白球筆直地撞上了紅球。紅球應聲落袋,發出一聲清脆的、令人愉悅的“咕咚”聲。
“進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脫口而出,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一種微小卻無比真實的成就感,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間漾開了快樂的漣漪。
顧嶼的嘴角明顯彎了起來,眼里的笑意加深,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開真實的暖意。“看,不難吧?”他聲音里的贊許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記住剛才那種感覺。手腕的放松,出桿的順暢。”
“嗯!”我用力點頭,攥著球桿的手心微微出汗,卻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僵硬,而是帶著一種躍躍欲試的溫熱。那點藍色的狼藉碎片還在地上,但心里那片巨大的尷尬和恐慌,似乎被這清脆的落袋聲和他溫和的笑意,悄然沖淡了。
***
時間像被巧粉染過的指尖,在一次次推桿、碰撞、落袋的清脆聲響中,不經意地滑過。
三個月。九十多個夜晚,“夜鶯”臺球廳角落那張燈光最沉靜的球桌,成了我除宿舍外待得最久的地方。身份也悄然從那個笨手笨腳的服務生,變成了一個固定的、只屬于那個黑襯衫男人的——“陪練”。
這個詞用在我身上,實在有點名不副實。我的球技,在顧嶼那近乎神乎其技的對比下,依舊笨拙得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孩童。所謂的“陪練”,更多時候是他在教我,從最基礎的架桿姿勢、瞄準技巧,到如何計算角度、控制母球走位,甚至包括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旋轉:低桿、高桿、左塞、右塞……每一個名詞從他口中說出,再經由他修長的手指在球桿和球體上完美演繹,都帶著一種令人著迷的魔力。
他教得極其耐心,甚至稱得上溫柔。從未因我的遲鈍或重復犯錯而有過一絲不耐。偶爾我打出一次漂亮的走位或精準的薄球,他那雙沉靜的眼睛里便會亮起毫不掩飾的贊許光芒,一句簡單的“漂亮”或“有進步”,就能讓我開心一整個晚上。
他成了“夜鶯”最特別的存在。熟客們似乎都認識他,叫他“老顧”或“顧哥”,語氣里帶著一種熟稔的隨意,但細品之下,又總纏繞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敬畏的距離感。他們從不會主動邀他打球,只在他自己拿起球桿時,才會有人遠遠看著,小聲議論幾句。
“嘖,老顧今天興致不錯啊。”
“看那架勢,嘖,還是那么穩。”
“你說他……干嘛總窩在這兒教個小姑娘?圖什么?”
“誰知道呢……他那種人,心思哪是咱們能猜的。”
這些細碎的議論,像角落里漂浮的煙霧,偶爾會飄進我的耳朵。我裝作沒聽見,只是更專注地看著眼前綠色的絨布,看著白球在他掌控下如同擁有靈魂般精準地撞擊、旋轉、落袋。他那種人?他到底是哪種人?疑問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沉下去,只留下淺淺的漣漪。
我只知道,他是顧嶼。是那個在我最狼狽時伸出援手的男人,是那個會在我打出一個好球時,眼里帶著溫暖笑意說“不錯”的男人。他指尖的溫度,他低沉耐心的嗓音,他身上清爽的須后水混著淡淡藍巧粉的味道,還有他俯身擊球時,黑色襯衫下背脊流暢而蘊藏著力量的線條……所有這些細碎的感知,像無數條無形的絲線,悄然纏繞,編織成一張細密的網,悄無聲息地將我攏住。
一種朦朧的、難以名狀的情愫,在每一次他靠近指導時溫熱的呼吸里,在每一次他指尖無意擦過我手背帶來的微麻中,在每一次他專注凝視球桌時沉靜的側影中,悄然滋生、蔓延。像綠色絨布上悄然暈開的燈光,暖黃,模糊,卻又無比真實地熨帖著心底某個角落。
***
又是一個周六的夜晚。“夜鶯”比平時更喧鬧些,煙霧繚繞,人聲鼎沸。角落里,那張屬于我們的球桌卻相對安靜。顧嶼剛打完一局,狀態極好,收掉了臺面幾乎所有的彩球,此刻正俯身,準備擊打最后一顆難度極高的貼庫黑球。
我站在他側后方,手里端著一杯剛給他泡好的黑咖啡,小心地不讓熱氣模糊視線。這個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他俯身的姿態:背脊弓起一道充滿力量感的流暢弧線,肩胛骨在薄薄的黑色襯衫下微微凸起。握桿的手指穩定有力,骨節分明,小臂的肌肉線條隨著微小的調整而繃緊、放松。燈光從他頭頂傾瀉而下,在他專注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濃淡相宜的陰影。空氣仿佛都因為他極致的專注而凝固了,只剩下球桿尖端即將觸碰到白球那一剎的絕對寂靜。
就在這屏息凝神的瞬間——
“砰——嘩啦!”
一聲巨大的爆響毫無預兆地撕裂了臺球廳的寧靜!緊接著是玻璃碎裂和人群短促的驚呼!
我嚇得渾身一激靈,手猛地一抖!滾燙的咖啡瞬間潑灑出來,燙得我手指一縮,那只廉價的馬克杯脫手而出,直直砸在腳下的瓷磚地上!
“啪嚓!”
刺耳的碎裂聲就在腳邊炸開!褐色的液體和白色的瓷片四濺開來,狼狽地污染了地面。心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狂跳不止,我下意識地抬頭尋找聲源。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顧嶼,都轉向了聲音的源頭——懸掛在吧臺上方那臺老舊的電視機。屏幕此刻正閃爍著刺眼的光,畫面劇烈晃動,伴隨著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浪!鏡頭快速掃過,定格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巨大場館中央——一張在聚光燈下泛著冷冽光澤的斯諾克球臺!
畫面猛地推近,對準了球臺邊俯身擊球的那個身影!
一身筆挺、沒有任何贊助商標識的純黑色比賽西裝,勾勒出寬肩窄腰的利落身形。側臉線條冷硬如刀削,薄唇緊抿,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銳利和冰冷,像淬了寒冰的箭矢,死死鎖住桌面那顆關鍵的白球。那是一種掌控全局、睥睨一切的絕對專注,帶著生人勿近的凜冽氣場,與“夜鶯”角落里那個溫和慵懶的黑襯衫男人判若云泥!
“顧嶼!顧——嶼——!!!”解說員聲嘶力竭的吼叫幾乎要沖破電視喇叭,帶著激動到破音的顫抖,“不可思議!極限翻袋!他做到了!在最最艱難的局面下!最年輕的世界冠軍!斯諾克新的王者!來自中國的顧——嶼——!!!”
“轟——!!!”
畫面切換,整個場館陷入了山呼海嘯般的瘋狂!觀眾席上的人潮如同沸騰的巖漿,揮舞著手臂和旗幟,聲浪幾乎要將頂棚掀翻!鏡頭再次死死釘在那個被無數聚光燈追逐的身影上。他直起身,面對著足以掀翻屋頂的狂熱歡呼,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他只是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沉靜地掃過沸騰的看臺,那眼神深邃得像寒潭,沒有激動,沒有狂喜,只有一種歷經千錘百煉后的、近乎漠然的平靜。他隨意地整理了一下左手袖口上并不存在的褶皺,動作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優雅與疏離。
畫面右下角,巨大的標題觸目驚心:“斯諾克世界錦標賽巔峰對決!新王加冕——顧嶼!”
世界冠軍?斯諾克?顧……嶼?
每一個詞都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太陽穴上!嗡嗡作響!眼前的一切——喧囂的“夜鶯”,綠色的球桌,地上狼藉的咖啡漬和碎瓷片——都在瞬間扭曲、變形、褪色。只有電視屏幕上那個穿著純黑西裝、在萬眾矚目下平靜接受加冕的男人,他的側臉,他的眼神,被無限放大、定格,帶著冰冷而刺眼的光芒,狠狠地刺入我的瞳孔,直抵大腦深處!
身體里的血液仿佛在瞬間被抽空,又在下一秒瘋狂倒灌!四肢冰冷僵硬,指尖卻像被火焰灼燒般滾燙。那只剛剛摔碎杯子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張著,吸入的空氣都帶著玻璃碴般的刺痛感。
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老陳的驚呼,熟客們瞬間炸開的、難以置信的議論,還有寸頭男那拔高的、變了調的叫嚷:“我操!真是老顧?!世界冠軍?!他媽的……他天天窩在這兒?!”
所有聲音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渾濁的水。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電視屏幕上那個遙遠而陌生的身影,以及腳下那片滾燙粘膩的狼藉。時間被拉長,被凝固,被碾碎成粉末。三個月來那些溫暖耐心的指導,那些指尖傳遞的溫度,那些帶著笑意的低沉話語,那些在綠色絨布上悄然滋生的、朦朧而隱秘的情愫……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冰冷的聚光燈和山呼海嘯的“世界冠軍”稱號前,被碾得粉碎,露出底下蒼白而可笑的真相。
我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一個被世界冠軍屈尊降貴、耐心“教導”了三個月的、卑微的陪練。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震驚、荒謬、難堪和被徹底愚弄的冰冷洪流,猛地沖垮了搖搖欲墜的堤壩,席卷了全身。我猛地轉過身,只想立刻逃離這個地方,逃離身后那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謊言!
然而,就在我轉身的剎那,撞上了一堵溫熱的、帶著熟悉氣息的胸膛。
他不知何時已經放下了球桿,悄無聲息地站在了我身后,距離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溫度,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爽須后水混合著淡淡藍巧粉的氣息——這氣息此刻卻像針一樣扎人。
我的動作僵住了,身體繃得像一塊石頭,低著頭,視線死死釘在自己沾著褐色咖啡漬的鞋尖上,不敢,也無力抬起。
一片帶著棱角的、染著咖啡色的白瓷碎片,被一只骨節分明、干凈修長的手輕輕拾了起來。那雙手,剛剛還在世界矚目的賽場上,操控著價值不菲的球桿,擊打出決定冠軍歸屬的關鍵一擊。
他的動作很輕,很慢。指尖捏著那片骯臟的碎瓷,停在我低垂的視線下方。
臺球廳的喧囂聲浪似乎被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只剩下頭頂老舊風扇單調的嗡鳴,以及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沉重地撞擊著耳膜。電視里解說的激動余音仿佛還在空氣中殘留著微弱的震顫,像無形的絲線,纏繞著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時間被拉長,每一秒都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漿。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目光的落點,沉甸甸地壓在我的發頂。那目光不再是球桌旁的溫和專注,也不再是電視屏幕里的冰冷疏離,它像某種無形的探針,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穿透力,試圖刺破我僵硬的外殼。
終于,他開口了。聲音比平時更低,更沉,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貼著地面滑入我的耳中,每一個字都帶著清晰的重量:
“現在,”他頓了頓,那片沾著污漬的碎瓷在他指尖無意識地輕輕轉動了一下,反射著頂燈昏黃的光點,“想認識真正的我了嗎?”
真正的他?
這三個字像冰冷的楔子,狠狠鑿進我混亂一片的腦海。世界冠軍顧嶼?還是“夜鶯”角落里那個會耐心糾正我握桿姿勢、指尖帶著暖意的顧哥?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或者,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本身就是一體兩面?
荒謬感再次洶涌而來,裹挾著強烈的被欺騙感。三個月。九十多個夜晚。我像個虔誠的信徒,對著一個被精心剪裁過的、溫和無害的幻影,奉上了自己懵懂的好感和信任。而那個真實的、龐大的、足以令整個世界為之沸騰的“顧嶼”,一直就站在那片溫和的幻影之后,冷靜地、或許還帶著一絲興味地,俯視著這場由他主導的、關于我的小小戲劇?
憤怒的火焰在冰冷的震驚余燼中悄然騰起,灼燒著肺腑。我猛地抬起頭,撞進他的視線里。
他的眼睛很深,像不見底的寒潭。里面沒有戲謔,沒有嘲弄,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歉意。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探究。他在等我的反應。像一個剛剛掀開了魔術幕布的表演者,饒有興致地觀察著臺下唯一那個被蒙在鼓里的觀眾,臉上會露出怎樣驚愕又狼狽的表情。
“真正的你?”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像繃緊到極限的琴弦,“那個在電視里,被所有人喊‘世界冠軍’的顧嶼?”指尖無意識地掐進掌心,試圖用那點尖銳的疼痛來壓制住喉嚨里翻涌的哽咽,“還是那個在這里,花了三個月時間,‘教導’一個連球桿都拿不穩的服務員的……顧哥?”最后兩個字,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濃濃的諷刺和苦澀。
他靜靜地聽著,臉上那點慣常的溫和笑意早已消失殆盡,只剩下一種沉靜的審視。捏著碎瓷片的手指停住了轉動。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解釋。只是看著我,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在無聲地追問:所以呢?你看到的哪一個,更讓你難以接受?
空氣凝固了。摔碎的咖啡杯殘骸在腳下散發著苦澀的氣息,如同此刻彌漫在我心頭的味道。頭頂風扇的嗡鳴,遠處球桌偶爾傳來的撞擊聲,還有電視機里依舊隱約傳來的、關于“新王顧嶼”輝煌戰績的回放解說……所有的聲音都匯聚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
真正的他?這個問題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我死死吸住。我該認識哪一個?或者說,他允許我認識哪一個?那三個月的溫和耐心,是真實的瞬間,還是僅僅為了此刻——為了他親手揭開謎底時,欣賞我臉上這份震驚與無措?
我看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睛,那里面映著頂燈細碎的光,也映著我此刻蒼白而混亂的臉。我張了張嘴,所有質問、憤怒、委屈的話語卻都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一片更深的茫然和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