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咆哮撕扯著空氣,像被困在鐵籠里的猛獸在瀕死掙扎。我的手指死死扣在方向盤上,指尖透過薄薄的手套感受著每一次引擎爆發的震顫。日本鈴鹿賽道著名的“Spoon”彎就在眼前,一連串令人暈眩的連續彎道,像一條狡猾的巨蟒盤踞在賽道上。空氣里彌漫著燒焦的橡膠和熾熱金屬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灼燒著肺葉。
就在我的右后視鏡里,那抹刺眼的、屬于陳競的熒光黃如附骨之疽,緊緊咬住。他的車頭幾乎要貼住我的擴散器,引擎的聲浪透過我頭盔的隔音層,沉悶地撞擊著我的耳膜,帶著一種蠻橫的、不講理的壓迫感。
“想都別想,陳競!”我對著頭盔里的加密通訊器低吼,聲音在巨大的G力撕扯下變得有些破碎。輪胎尖叫著,極限的邊緣,車身帶著一種瀕臨失控的微妙顫動,我死死守住內線,將他逼向賽道外側更臟、抓地力更差的區域。
“呵,”他急促的喘息聲混合著引擎的嘶鳴傳入我的耳朵,帶著一種熟悉的、令人牙癢癢的挑釁,“林焰,你就這點本事?”
幾乎在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的車猛地向外一甩,仿佛要放棄爭奪,但緊接著是一個極其兇悍的內切!車輪碾過路肩,帶起一片碎石煙塵,車身劇烈地顛簸,他那亮黃色的前翼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勁,直插向我的側箱!
“瘋子!”我心臟驟然縮緊,本能地向右猛打方向躲避。車身劇烈地晃動,輪胎在極限邊緣發出瀕死的哀鳴,堪堪避開他那記幾乎同歸于盡的切割。巨大的離心力將我狠狠甩向座椅一側,五臟六腑似乎都移了位。車身擦著緩沖區邊緣的白線滑過,激起一片白色的石灰粉塵。
“剛才那下真狠。”他的聲音透過加密頻道傳來,喘息粗重,卻帶著一種近乎亢奮的余韻。腎上腺素在血管里瘋狂奔涌,壓過了剛才那一瞬的驚悸。
“你也不賴!”我咬緊牙關,目光死死鎖住前方開始收緊的彎角,右腳將油門狠狠踩到底,引擎發出撕裂般的咆哮,回應著我的決心,“老規矩,今晚誰輸誰在上面!”
輪胎的尖嘯和引擎的轟鳴淹沒了他的回應。但我們都知道,這場在刀尖上起舞的纏斗,遠未結束。每一次在緩沖區邊緣的試探,每一次險之又險的超越與防守,每一次賽后采訪里那些夾槍帶棒、被媒體津津樂道的“互撕”……都是表象。只有我和他知道,在頭盔的層層包裹下,貼著耳廓的地方,藏著兩個一模一樣的通訊器,一個加密到近乎偏執的私人頻道,是我們永不斷線的臍帶。
沖過終點線,巨大的減速G力將人死死按在桶椅里。賽道邊,黑壓壓的媒體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群,瞬間涌了過來,長槍短炮對準了我的駕駛艙。我摘下頭盔,汗水浸濕的頭發黏在額角,故意不去看幾步之外同樣被圍住的陳競。
“林焰!最后一圈和陳競在Spoon彎的攻防太驚險了!有人說那幾乎是一次危險駕駛,你怎么看?”一個話筒幾乎要戳到我臉上。
我扯出一個練習過無數次的、帶著鋒芒的假笑,接過遞來的水猛灌了一口,冰涼的水劃過喉嚨,壓下胸腔里尚未平息的火焰。“危險?”我挑眉,目光刻意掃過陳競那邊,他正對著鏡頭,嘴角也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規則允許的范圍內,為了位置全力以赴,這不就是比賽的意義?倒是他,”我抬高了點音量,確保他能聽見,“下次切內線時,最好記得自己的剎車點在哪里,別又像練習賽那樣沖進沙池里吃沙子。”人群里爆發出一陣哄笑。
陳競那邊立刻傳來反擊,他的聲音透過人群清晰地飄過來,帶著一種懶洋洋的、卻字字戳心的刻薄:“哦?總好過有些人,排位賽明明搶到了桿位,結果正賽起步就像忘了松手剎,直接被超了三輛吧?這記性,嘖嘖……”他的話又引來一片更大的笑聲。
記者們興奮地左顧右盼,像看著一場精彩的隔空擂臺賽。閃光燈在我們之間瘋狂閃爍,捕捉著每一個針鋒相對的表情。沒人知道,就在剛才沖線前的最后一圈,在引擎震耳欲聾的轟鳴中,他還在加密頻道里啞著嗓子問我:“晚上想吃什么?壽司還是拉面?”而我,一邊將賽車穩穩停在格子旗下,一邊簡短地回了兩個字:“你定。”
賽后例行的技術會議冗長得令人煩躁。空氣里混雜著汗味、機油味和速溶咖啡的廉價香氣。工程師和分析師們圍在屏幕前,對著密密麻麻的數據流和賽道圖爭論不休,各種專業術語在空中碰撞。我和陳競的團隊涇渭分明地占據著長桌的兩端,氣氛凝重,偶爾交換的眼神也帶著公事公辦的審視,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這是圍場里最熟悉的劇本。
我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一支筆,目光落在對面。陳競微微側身聽著他的工程師說話,側臉線條在會議室的冷光下顯得有些冷硬。他修長的手指在攤開的賽道圖紙上劃過,點在一個關鍵彎角的數據上,眉頭微蹙。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的注視,他眼角的余光極其短暫地、不易察覺地朝我這邊掃了一下,快得像蜻蜓點水,隨即又專注回圖紙上。但在那零點幾秒的交錯里,我讀到了一絲只有我能懂的、帶著安撫意味的暗示。
會議終于結束,人群如同退潮般涌出。我故意磨蹭到最后,收拾著攤開的筆記本。腳步聲在空曠下來的會議室里顯得格外清晰。一只手極其自然地伸過來,指尖掠過我的手背,帶起一陣細微的電流,同時帶走了我面前那張畫滿了彎道分析草圖的廢紙。
“數據偏保守了,尤其這里,”一個壓得極低的聲音幾乎貼著我的耳廓響起,溫熱的氣息拂過皮膚,是陳競。他手指在廢紙的某個彎角草圖上快速點了點,“輪胎衰減臨界點比模擬推后了半圈。”他的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只是順手幫我清理垃圾,聲音也輕得像一陣風。
“嗯。”我同樣用氣音回應,目光沒有看他,手指卻在他點過的位置輕輕叩了一下,表示收到。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汗水和特有須后水的干凈氣息,在彌漫著機油和咖啡味道的空氣里,短暫地為我劃出了一小塊隱秘的島嶼。紙片被他揉成一團,精準地投入角落的垃圾桶。他大步離開,沒有回頭。會議室的燈光慘白,落在我手背上剛剛被他指尖拂過的地方,那一點皮膚似乎還殘留著微微的麻癢和熱度。
決賽日的鈴鹿賽道,像一頭被徹底喚醒的巨獸,在數十萬觀眾的狂熱吶喊中沸騰。巨大的聲浪不再是簡單的轟鳴,而是匯聚成一片具有實質壓迫感的音墻,持續不斷地沖擊著耳膜,擠壓著胸腔。陽光熾烈地灼烤著瀝青路面,蒸騰起扭曲視線的熱浪。空氣粘稠得如同膠質,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刺痛感。
我的賽車在發車格上不安地低吼,引擎的高頻震動透過方向盤、桶椅,一直鉆進我的骨髓里。我調整著呼吸,目光透過面罩鎖定前方的信號燈。余光里,緊鄰的發車格上,那抹亮黃色的車身異常安靜。陳競的頭盔微微低垂著,似乎在最后一次確認著什么。
紅燈一盞盞亮起,滅掉……全場屏息。
五盞紅燈驟然全滅!
引擎的咆哮瞬間達到頂峰,如同壓抑到極限的火山轟然爆發。我的賽車在離合器完美嚙合的瞬間彈射出去,后輪瘋狂空轉,卷起滾滾白煙。車流如同被激怒的馬蜂群,瘋狂地向前涌去,爭奪著進入一號彎的黃金路線。車身劇烈地左右擺動,每一次微小的空隙都可能被對手兇悍地填滿。尖利的輪胎摩擦聲、引擎的嘶吼、車身擠壓空氣的呼嘯,還有無線電里工程師急促的指令,全部混雜在一起,猛烈地沖擊著我的神經。
纏斗!無休止的纏斗!
比賽進入中段,幾次驚心動魄的進站換胎策略博弈后,我和陳競如同宿命的雙生子,再次甩開大部隊,牢牢占據著前兩位,將第三名遠遠甩開。兩輛賽車在高速流動的賽道上,展開了一場令人窒息的追逐戰。他的熒光黃在后視鏡里時近時遠,如同鬼魅,每一次逼近都帶著一種冰冷的壓迫感。
又一次高速通過維修區直道末端那個驚險的發卡彎。輪胎在極限下尖叫,車身在巨大的離心力下劇烈傾斜。我死死守住內線,將他逼向外側。就在兩車幾乎并排出彎的瞬間,我的眼角余光瞥見他那輛亮黃色賽車的尾部,似乎極其短暫、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快得像錯覺。緊接著,輪胎摩擦瀝青的尖嘯聲里,似乎摻雜了一絲極其細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的異響——像是金屬內部在巨大應力下發出的、瀕臨斷裂前的呻吟。
“陳競,車尾感覺怎樣?”我下意識地對著加密頻道低吼了一句,聲音被引擎的咆哮和自己的心跳聲蓋過。頻道里一片死寂,只有電流的沙沙聲。
該死!
我沒有時間思考。腎上腺素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雜念。前方就是鈴鹿最著名的“130R”——一個需要以接近三百公里時速全油門通過的恐怖高速左彎。巨大的離心力會把車手死死壓在座椅上,稍有差池就是車毀人亡。我猛吸一口氣,將油門踩到極限,賽車咆哮著沖向彎心。
就在賽車即將切入130R彎頂點的千鈞一發之際,后視鏡里那抹緊追不舍的亮黃色,驟然扭曲!
不是那種可控的側滑,而是徹底、狂暴的失控!
陳競的賽車像一匹被無形巨錘擊中的烈馬,車頭猛地向左一甩,緊接著在巨大的慣性下瘋狂地向右旋轉起來!車身完全橫了過來,像一塊巨大的、失控的黃色墓碑,裹挾著毀滅性的能量,直直地朝著賽道外側的護墻方向拍去!
那個方向……正是高速彎道外側,緩沖區最狹窄、護墻最堅硬、最致命的區域!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
高速彎道頂點的巨大離心力將我死死壓在座椅上,視野的邊緣因為G力而開始模糊、發黑。后視鏡里,那輛亮黃色的賽車像一顆被狠狠抽飛的陀螺,瘋狂地、絕望地旋轉著,輪胎徒勞地在熾熱的瀝青上摩擦出刺鼻的青煙,每一次旋轉都把它推向更外側那片由堅硬混凝土構成的死亡陷阱。
引擎的嘶吼、輪胎的尖嘯、風壓的咆哮……世界的聲音瞬間被抽離。只剩下我自己胸腔里那顆心臟,沉重得如同被冰封的鐵錘,一下、一下,緩慢而清晰地撞擊著肋骨。冰冷的恐懼像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脊椎。但比恐懼更洶涌的,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摧毀一切理性的決絕——不能讓那個方向成為終點!不能是那個堅硬的、毫無生機的方向!
我的目光甚至沒有完全離開前方的彎心。身體的反應快過了所有思考。握住方向盤的雙手,肌肉賁張,爆發出超越極限的力量。沒有絲毫猶豫,沒有計算后果,在賽車即將按照完美切線劃過彎心、駛向安全出彎路線的瞬間,我猛地將方向盤向左打死!
不是輕微的修正,而是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傾盡所有的決絕!
正在高速過彎、承受著巨大側向G力的賽車,如同被無形的巨手從側面狠狠掄了一錘。它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金屬呻吟,瞬間失去了所有抓地力。車身像一塊笨重的鐵砣,被巨大的慣性粗暴地甩離了預定的軌跡,橫著向彎心中央的空曠地帶滑去。我的身體被巨大的橫向G力狠狠甩向車門一側,頭盔重重撞在堅硬的側艙壁上,視野里炸開一片刺目的金星。
就在我車身完全橫過來的剎那,那團失控的、亮黃色的毀滅風暴,帶著尖銳的破空聲,轟然而至!
視野被那刺目的、絕望的黃色完全吞噬。
緊接著,是整個世界都無法承受的巨響。
“轟——!!!!”
那不是普通的撞擊聲。那是金屬被極致壓縮、撕裂、揉碎的末日交響。是碳纖維結構在絕對暴力下瞬間崩解的絕望哀鳴。聲音的洪流裹挾著毀滅性的力量,蠻橫地穿透頭盔、耳塞、骨骼,直接砸在我的大腦深處。仿佛整個鈴鹿賽道,連同腳下堅實的大地,都在這一聲巨響中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一股無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巨力從車身右側狠狠撞來!我的身體像一個被巨人隨意拋擲的破布娃娃,被多重方向的恐怖力量瘋狂撕扯。安全帶瞬間勒進皮肉,仿佛要將我的胸腔和骨骼一起碾碎。頭盔再次重重地砸在側艙壁上,眼前最后一點模糊的景象被徹底撞碎,化作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意識像被狂風吹滅的燭火,瞬間沉入冰冷死寂的深海。
黑暗。粘稠、沉重、無邊無際的黑暗。
像沉在冰冷的海底,意識是一塊破碎的浮木,時而被暗流托起一點模糊的感知,時而又被徹底拽入無聲的深淵。有遙遠的聲音,像是隔了厚厚的海水傳來,嗡嗡作響,分辨不出任何意義。有刺眼的光,即使閉著眼皮也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像冰冷的探針在攪動。更多的是疼痛,無處不在的鈍痛,從四肢百骸深處彌漫上來,沉重地包裹著每一寸神經。
我在哪里?
這個念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蕩開一絲微弱的漣漪。
賽道……鈴鹿……失控的黃色……那聲毀滅的巨響……
陳競!
這個名字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慘白閃電,瞬間劈開了混沌的意識!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麻木的鈍痛。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丟進滾燙的油鍋!我猛地掙扎起來,試圖睜開沉重的眼皮,喉嚨里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聲音。
“呃……陳……”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
“醒了!她醒了!”一個陌生的、帶著驚喜的女聲在很近的地方響起,說的是日語,但我聽懂了。
“林焰!林焰!看著我!能聽見嗎?”另一個聲音急切地切換成了英語,帶著濃重的美國口音。
沉重的眼皮像是被膠水黏住,我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掀開一條縫隙。刺眼的白光瞬間涌入,像無數根針扎進眼球。視線模糊一片,只能勉強分辨出天花板上慘白的燈光輪廓,還有幾張俯下來的、晃動的人臉輪廓。濃烈的消毒水氣味霸道地鉆進鼻腔,帶著一種冰冷的、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這里是醫院。這個認知伴隨著全身席卷而來的劇痛,清晰地砸進腦海。每一塊骨頭,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尤其是右腿,傳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悶痛。
“陳競……”我再次試圖發聲,喉嚨火燒火燎,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陳競……他……”
“他沒事!他很好!只是輕微腦震蕩和擦傷!”那個美國口音立刻回應,語速飛快,帶著安撫,“聽著,林焰,你現在很安全!但你需要保持冷靜,不能激動!你的傷……”
后面的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海嘯般的喧囂淹沒了。病房的門似乎被猛地推開,外面走廊的燈光和嘈雜的人聲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涌入。閃光燈瘋狂地閃爍起來,像無數只窺探的眼睛,噼里啪啦的聲音連成一片刺耳的噪音。話筒如同叢林般伸了進來,幾乎要戳到我的臉上。
“林焰小姐!你終于醒了!感覺怎么樣?”
“林焰!當時為什么選擇那樣做?是為了救陳競嗎?”
“作為直接競爭對手,犧牲自己職業生涯去救他,值得嗎?”
“有傳言說你們私下關系遠超對手,是真的嗎?”
“林焰!林焰!看這里!回答一下!”
問題像密集的冰雹劈頭蓋臉砸下來,每一個字都帶著尖銳的鉤子,試圖撕開我剛剛蘇醒、脆弱不堪的神經。那些記者的臉在刺目的閃光燈和模糊的視線里扭曲變形,只剩下不斷開合的嘴巴和貪婪的眼神。身體的劇痛、意識的混沌、以及這突如其來的、赤裸裸的逼問,像無數只手扼住了我的喉嚨,窒息感洶涌而來。我徒勞地張開嘴,卻只能發出嘶啞的抽氣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混亂中,一個身影如同狂暴的犀牛般撞開了最前面擠著的兩個記者。他動作粗暴,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蠻力。閃光燈瞬間聚焦在他身上——是陳競。
他穿著皺巴巴的賽車服上衣,臉上還帶著未消的淤青和幾道滲血的擦痕,額角貼著紗布,臉色是失血后的蒼白,嘴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幾縷黑發狼狽地貼在額頭上。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慵懶或銳利的眼睛,此刻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眼神卻像燒紅的烙鐵,兇狠地掃過擠在病床前的每一個人。那眼神里的戾氣和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絕望,讓剛才還喧囂嘈雜的病房瞬間安靜了幾分。
“滾出去!”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在生銹的鐵皮上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狂暴,“全都給我滾出去!NOW!”
他的吼聲如同驚雷在病房里炸開,帶著一種近乎實質的沖擊力。堵在門口的記者被他兇悍的氣勢懾住,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但他根本不等他們反應,直接伸出雙臂,像推土機一樣,用身體強硬地、近乎粗暴地將堵在病床前的人墻狠狠推開!
“哎喲!”
“陳競你……”
“別推啊!”
驚叫聲和抗議聲響起,但他充耳不聞。他的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死死地釘在我的臉上。那眼神里翻涌著太多東西:劫后余生的狂濤、深不見底的后怕、撕心裂肺的痛楚……以及一種幾乎要將人吞噬的、沉甸甸的絕望。他粗暴地撥開最后兩個擋路的記者,踉蹌著撲到我的床邊。
他無視了所有人,無視了那些還在閃爍的相機。他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著硝煙、汗水、消毒水和……屬于他的、令人心安的、那種干凈須后水的混合氣息。他猛地俯下身,動作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一只纏著繃帶、指節處擦傷滲血的手,緊緊地、不容抗拒地攥住了我放在被子外、無力攤開的手。
有什么冰冷、堅硬、帶著棱角的東西,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不容置疑地塞進了我的掌心。那冰冷的觸感硌得我生疼,卻像一道強力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所有的混沌和劇痛。
我的手指虛弱地蜷縮了一下,指尖觸碰到那東西的形狀——一個小小的、扁平的金屬圓牌,邊緣光滑,中間似乎嵌著什么。是我的項鏈!那個從不離身、貼身佩戴的項鏈!墜子是一個可以打開的圓形小盒!
記者們顯然也看到了這個動作,短暫的死寂后,更大的聲浪爆發了:
“那是什么?陳競給了她什么?”
“項鏈?為什么是項鏈?”
“林焰!你手里是什么?!”
陳競猛地回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受傷的兇獸,狠狠地瞪向那群聒噪的記者。但下一秒,他所有的動作都僵住了。因為我的手指,用盡剛剛恢復的一絲微弱的力氣,正顫抖著摸索著那個小小的金屬圓牌。指尖摳到了邊緣一道幾乎難以察覺的縫隙,然后,憑著無數次打開它的記憶,輕輕一撥。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在此刻寂靜下來的病房里清晰可聞的機括彈開聲。
項鏈墜子的小盒,在我攤開的掌心,彈開了。
里面沒有照片。
并排鑲嵌著兩枚戒指。
極簡的鉑金素圈,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只在微弱的光線下流轉著內斂而溫潤的光澤。一枚略寬,一枚纖細。它們安靜地躺在小小的金屬凹槽里,像兩個沉睡的秘密,在此刻被驟然暴露在無數雙窺探的眼睛下。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剛才還喧囂沸騰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成了真空。所有記者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震驚、難以置信、然后是恍然大悟的狂喜,像慢鏡頭般在他們臉上逐一掠過。閃光燈忘記了閃爍,話筒僵在半空,只剩下無數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我攤開的掌心,聚焦在那兩枚小小的、卻足以顛覆整個圍場認知的戒指上。
陳競的身體劇烈地一震,他猛地回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掌心打開的項鏈墜子,又猛地看向我的臉。他蒼白的臉上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嘴唇微微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那眼神里翻涌著巨大的震驚,隨即是更深的痛楚,最后沉淀為一種近乎悲壯的、塵埃落定的釋然。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顫抖得厲害,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然后,他重新轉向那些被這驚天秘密震得魂飛魄散的記者。他不再嘶吼,聲音反而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砸在地板上:
“戒指,她保管。”他的目光掃過那些震驚的臉,最后落回我蒼白的面容上,那眼神里的風暴平息了,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沉重的溫柔和一種近乎悲愴的責任感,“現在,”他停頓了一下,聲音里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力量,“換我扛著她往前走。”
他的話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短暫的死寂后,病房里瞬間炸開了鍋!閃光燈如同瘋了一般再次瘋狂閃爍,快門聲連成一片震耳欲聾的暴雨!記者們徹底瘋狂了,問題像炮彈一樣傾瀉而出,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戒指?!你們……你們是戀人?!”
“什么時候開始的?!”
“天啊!所以林焰是為了救自己的愛人?!”
“這是圍場最大的秘密!陳競!林焰!請證實一下!”
“林焰!說句話啊!”
然而,陳競已經徹底無視了他們。他高大的身體微微俯下,動作變得異常輕柔。一只手臂小心地、穩穩地穿過我的頸后,另一只手極其謹慎地托住我的腰背和打著厚厚石膏、被支架固定住的右腿。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與剛才的狂暴截然相反的、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仿佛我是易碎的琉璃。消毒水和汗水的味道混合著他身上那種令人安心的氣息,將我包裹。
“忍著點,焰焰。”他的聲音貼著我的耳廓,低啞得只剩下氣音,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痛楚和溫柔,“我們離開這里。”
身體的劇痛在移動的瞬間排山倒海般襲來,尤其是被觸碰的右腿,仿佛有無數把燒紅的鋼針在骨頭縫里攪動。我咬緊牙關,喉嚨里溢出壓抑不住的痛哼,額頭瞬間布滿冷汗。意識又開始模糊,那些刺眼的閃光燈和瘋狂的提問聲漸漸遠去,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沉穩而急促的心跳聲,還有他手臂傳來的、堅定不移的力量,成為這片混亂和痛苦中唯一的錨點。他將我緊緊護在懷里,用自己的身體隔絕了所有窺探的目光和喧囂的世界,一步一步,艱難而堅定地,抱著我走向病房門口那片刺目的光亮。
時間失去了清晰的刻度。疼痛是永恒的底色,像低沉的背景噪音,時強時弱,卻永不消失。復健室里慘白的燈光,消毒水冰冷的氣味,治療儀器單調的嗡鳴,還有康復師平板無波的指令聲……這一切構成了我醒來后大部分世界的輪廓。每一次被挪動,每一次嘗試活動腳趾,甚至每一次呼吸稍重,都可能牽扯到右腿深處那根斷裂的骨頭,引發一陣令人窒息的銳痛。
“很好,林小姐,再堅持五秒……四……三……”康復師的聲音像隔著厚厚的玻璃傳來。
汗水浸透了薄薄的病號服,額前的碎發黏在皮膚上。我死死咬著下唇,口腔里彌漫開一股淡淡的鐵銹味。視線因為疼痛而模糊,焦點渙散地落在對面墻上掛著的抽象畫上——一片混亂扭曲的色塊,像極了那場撞擊瞬間在我眼前炸開的景象。
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打斷了康復師數到“二”的指令。
我沒有立刻轉頭,只是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是陳競。他今天穿了件簡單的灰色連帽衫,下擺有些松垮,襯得他比平時少了幾分賽場上的凌厲,多了幾分難以掩飾的疲憊。他手里拎著一個保溫桶,靜靜地靠在門框上,沒有進來打擾。陽光從走廊的高窗斜射進來,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輪廓,將他臉上的神色藏在逆光的陰影里。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打著厚重石膏、被支架笨拙地固定著的右腿上,像有實質的重量。
康復終于告一段落。康復師離開后,房間里只剩下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和我粗重的喘息。陳競這才走過來,腳步很輕。他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蓋子旋開,一股熟悉的、濃郁的骨湯香氣立刻彌漫開來,帶著一種溫暖的誘惑力,暫時沖淡了消毒水的冰冷。
“媽熬的,”他低聲說,聲音還是有點啞,但刻意放得很柔,“熬了很久,撇干凈了油花,說你現在不能吃油膩的。”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細心地吹了吹,動作笨拙卻異常認真,然后遞到我唇邊。
湯的溫度剛好,濃郁的鮮香滑過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我小口地喝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病房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天空是刺眼的、毫無雜質的湛藍,陽光燦爛得有些殘忍。遠處,城市的天際線在熱浪中微微扭曲。更遠的地方……我仿佛能聽到,在目力不可及之處,引擎低沉的咆哮正隱隱傳來。那是鈴鹿賽道的方向。這個念頭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扎進心口。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我目光的游離和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喂湯的動作停了下來。勺子輕輕放回碗里,發出一聲輕微的磕碰聲。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只有儀器單調的滴答。那聲音在此刻顯得格外清晰,像是在丈量著某種一去不返的東西。
許久,他伸出手,沒有去碰我的腿,而是極其溫柔、極其小心地,用指腹輕輕蹭掉了我額角因為忍痛而滲出的冷汗。他的指尖帶著薄繭,有些粗糙,觸感卻異常溫熱。
“聽說了嗎?”他忽然開口,聲音很低,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故作輕松的語氣,卻掩不住深處的沙啞,“昨天測試賽,邁爾斯那小子,在Spoon彎,差點復制你那個動作……結果?”他短促地嗤笑了一聲,帶著點幸災樂禍,但更多的是后怕,“直接鏟進緩沖區,前翼碎得跟餃子餡似的,被車隊領隊罵得狗血淋頭。”
他試圖用輕松的話題驅散這沉重的氛圍。但“Spoon彎”這個名字,像一把淬了毒的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那失控的亮黃色,那毀滅性的撞擊聲,還有身體被撕裂般的劇痛……畫面在眼前閃回,我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
他立刻噤聲,眼中掠過一絲懊惱和更深的痛楚。他猛地握住了我放在被子上的手,力道很大,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和安撫。他的手心滾燙,甚至有些汗濕。
“對不起……”他低聲說,聲音里的那點強裝的輕松徹底消失了,只剩下沉重,“焰焰,看著我。”
我抬起眼,對上他的目光。那雙曾經在賽道上銳利如鷹、在私下里慵懶含笑的眼眸,此刻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像是用墨汁暈染開。疲憊刻在他的眉宇間,但比疲憊更深的是某種東西——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一種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承諾,壓過了所有的痛苦和不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