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揚目光挪到手機上方的時間,9:40。眼睛黏在那一小行數字上,看它輕盈地閃爍,不知不覺過去了三分鐘。
她的心臟似乎被什么力量捏緊了,擠出一滴滴苦澀的汁水,自我厭惡的味道。
早晨七點她就醒過,但因為凌晨兩點才睡著,所以枕頭格外有吸引力,翻個身,合上眼。再醒來是因為微信消息——媽媽。她長吐一口氣,打起精神點開頁面。
8:47
【霖】:醒了沒有
【霖】:希望你已經買好早餐了
8:53
【霖】:10點的課,你吃完早飯了沒有
9:01
【Althea】:嗯!
對面馬上回復。
【霖】:爸爸比昨天輕了0.4,你呢?
梁揚用力閉上眼,把手機扔到一邊,繼續躺尸。
今天的毛概課,昨天老師就在工作群里提醒會進行簽到。
她知道自己應該馬上起身,穿衣,洗漱,騎自行車,利索地去西教學樓。
但是她就像一灘爛泥,沒有什么能把她聚起來。
“時間真是殘忍又負責,一秒鐘里發生了多少悲歡,它不在意,只是繼續工作。”
“這老師真是好懂大學生,簽到還提前預告的。”
……
睡不著,也不起來,就這樣放任自己在床上和無意義的想法里腐爛。
10:02,看著簽到頁面的【雷達點名成功】,梁揚感覺包裹著自己精氣神的那層緊繃的膜立即爆開,靈魂又變成癱軟的泥水。她沒有進教室,在一、二兩幢教學樓連廊的木長凳上丟下書包。
褲袋里的手機震動了兩下:
【霖】:問體重差會讓你不愉快嗎?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不問你體重,只是想看看有沒有成效。
【霖】:空的時候認真回復一下,下次我調整。
梁揚忽然想逃到一個誰都發現不了的地方。手機也捏不住了,她輕輕放到長凳面前的木桌上。
她把自己放到木凳上。
西教學樓在論壇上總是被嘲諷要鬧鬼一樣的陰森,其實白天還好,翠綠,陰涼。一夜新雨讓高大的喬木的葉子更加潤澤,鳥啼聲也似乎更清亮了些。
腦子里卻跳出上周末那些喧囂刺耳的畫面——
在奶奶家剝毛豆,媽媽忽然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爺爺都說你塊頭越來越大嘞!你不會有140斤吧?”她抬起眼皮,看見那種試探,忽然覺得毛豆的絨毛不僅癢,還有些刺手。
一起看剪好的視頻,媽媽忽然皺眉,嘴上還是玩笑的語氣:“哇塞,你的肉都沒處長了,臉都要炸開來了。”梁揚聽見自己很大聲地笑,目光卻從手機里那張難得沒有憂慮的笑臉上移開。
周五的晚飯,姐姐努力地找著新話題。媽媽舀湯,爸爸說:“你多給梁揚舀一點呀!”媽媽冷哼一聲:“她不配!湯很容易胖的。屁股都那個樣子了,喝什么?她配喝嗎?”
梁揚看見,那個女孩的筷子就停在半空,那頓晚飯只是埋頭挖著碗里的一點點米。
思緒回到眼前的消息彈窗。
【霖】:痘痘也不讓問,學習也不和我說,一問體重就掛臉。我從這學期開始都聽你的了啊,我不問了啊,現在問問體重差你也要生氣嗎?那我是真的不知道和你怎么交流了。你的雷區界限也太多了!
【AIthea】:剛剛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了。沒事,你以后都問吧。
【Althea】:輕了0.8
【霖】:真好!!中午接著控制,少吃油炸的,一定要忍住不吃甜品哦
頂端彈出群聊消息:群聊A4中,霖發來一則新訊息。
【霖】:給大家匯報個好消息哈
【霖】:我的小號也開始輕下來了[煙花]
梁揚抬頭。
為什么還是這樣一方天空?劃分好的,聽從安排的。
為什么還是這樣的一個木偶?沒有自我掌控的能力。
她眼里忽然有了一種帶著憤恨的堅定,大步向自行車走去。
潛江大學后面有一條垃圾街,奶茶,炸物,應有盡有。
梁揚停好自行車,走進新開的酸奶店,拿起一個紙盒。
因為是上課時段,客人很少。只有一個穿著灰色沖鋒衣的高個子男生在水果的窗口前夾著西瓜。
通道窄窄的,她不愿意過去,書包或者自己的身體撞到對方,撞到墻壁,像是再一次提醒她,自己的肥胖和愚蠢。
所以她站在最側邊,靜靜地等他夾完。
男生注意到這團在墻角窩著的鬼魂般的人,于是轉過頭來。
胖胖的鬼嗎,又丑又不可愛。她戲謔地嗤笑自己的想法。
一抬眼,卻發現這些亂飛的思緒完全停滯了。
好帥一男的。
面部棱角分明銳利,額前幾綹碎發。眉毛相當英氣,恰到好處的濃密。灰色的沖鋒衣顯得他身姿筆挺修長,渾身籠罩著早上六點般的、隨時都可以奔跑的朝氣。
不過梁揚是被那雙眼睛攫住的——她沒有見過比這更烏黑的眼睛,像夜晚墨色的東之湖水,她昨晚剛剛見過的。
他的眼睛給人一種的安靜的、定定的感受——他沒有飄忽的眼神,亦不帶探尋的好奇,只是不發一言的觀察和注視。
其實只停滯了短短一秒。梁揚反應了過來,迅速低頭用鴨舌帽遮住自己的臉,走向水果窗口。
挑了幾塊芭樂和血橙,她抬頭往小料窗口瞟了一下,氣不打一處來——
人高馬大的男生,怎么一點也不果斷,本來他早該去結賬了,現在卻還在自己旁邊慢吞吞地挑著。
她惱火地瞪了下他的側影——結果他轉了過來!
“同學,如果你著急你可以先來。”
好有禮貌。梁揚頓時感到非常內疚。
“沒有沒有,我只是在糾結加芋泥還是芋圓。”她擺擺手,友好地假笑著。
“哈哈,剛好芋泥只剩下一點點了,我幫你選。”男生爽朗地笑著,用锃亮的勺子挖走了最后一大塊芋泥。
梁揚的笑容就凝固在臉上,聽見自己內心有玻璃碎裂的聲音。
“謝……謝謝你啊。”我要吃芋泥啊!滾啊!還我芋泥。
“小事兒!”男生嘿嘿笑著,去選酸奶了。
男生看不到的梁揚的右拳,早已攥的緊緊的。
她恨恨地舀了一大勺紅豆,扔進自己的紙盒,不小心弄出聲響。
察覺到幾步遠處的目光,她抬起頭,咬著后槽牙,帶著歉意地笑了。
幸好戴著口罩,對方只能看見她的眼睛。
店員小姐姐溫柔的聲音傳來:“你好,達到20元送您一張5元代金券。”
梁揚還在糾結酸奶到底是選藻藍味還是牛油果味時,眼前出現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抬頭的時候毫無準備地撞進一個格外真誠的笑容:
“給你吧!”
梁揚懵了,下意識地擺手,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那個男生就轉回了頭,把代金券遞給了店員:“這張給她用好啦,直接還給你咯。”
梁揚看著灰色的身影大步走出門去,站定之后,他轉過身,綻開笑容。
灰色明明是絲綢的顏色,光滑,高貴,精明。
可是為什么,那一片灰色,如此明亮?
一晃神的功夫,那個身影已經不見了。
梁揚在煎餅攤前排著隊,開始給周晏發語音:
“我去!今天在上次和你說的酸奶店碰見一男的,把我最后一點芋泥挖走了。我當時心都要碎了!嗚嗚嗚嗚……不過——”
話還沒說完,梁揚就聽見清朗的男聲從背后傳來——
“啊?你早和我說呀。我就把那勺還給你啦。”
梁揚感覺自己從腳底開始凍住了,整個人僵直著,出不了氣。
不能回頭,不能回頭,梁揚!
她深吸一口氣,松手取消剛剛那條語音,用輕松的腔調說道:
“我今天遇見一個特別善良的男生,給我了5塊錢的酸奶代金券,長得賊帥。”
只有他倆能聽見的音量。
梁揚聽見后面一陣低低的輕笑。暗暗腹誹,怎么有人連笑聲都能充溢著少年氣,那么真誠和率性。
對面甩來一條語音。
梁揚掏出藍牙耳機戴上,點開語音:
“照片呢!微信呢!介紹給我吧小……”
“羊”字還沒來得及出來,梁揚手忙腳亂地,終于中止了播放。
已經面紅如豬血。
耳機你也太不懂事了,沒電為什么不提前說!!!
剛剛佯裝的隨性已然不見,梁揚這個90%的I人裝不下去了,也沒法厚著臉皮待在這片尷尬的空氣里。
前面還有一個排隊的大學生。
她決心像只螃蟹一樣往左走出一米,然后扭頭走去校門,一定要大步且瀟灑。
邁出第一步,她的手臂就撞上一片溫熱:是一只線條優越的手臂,白,但是健康的膚色,有一兩條青筋。
梁揚馬上縮了回去,更加尷尬和無措,肩膀無意識地微聳——
撞擊,他應該真切感受到自己有多重了吧,好丟臉啊。時間能不能倒流啊,她一定會卯足勁往右跑。
當然了,和不認識的男生有不經意的觸碰,也讓這個母胎solo的戀愛小白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不是要加微信?”背后的人,聲音里有著藏不住的笑意。
“嗯……哈哈,同學,我朋友她口嗨呢,你別介意哈……”
梁揚說完就抿上嘴,真希望這輩子都不用開口。
乘其不意,梁揚往右沖去,結果感受到后背有一股往回拉的力——
轉頭對上他的笑,他拎住了她的書包帶。
“是我想認識你。做個朋友唄。多有緣分啊,我們選的吃的都一樣。”
語氣出奇的認真,好像高中生向老師請教題目。
梁揚原本的尷尬在于自己的吐槽被聽到還讓本人聽到這么令人誤會的對話,還有一點點男女之間接觸的陌生和慌亂。
這個男生輕松的一句話就消解了被戳破的無地自容;
而回憶里媽媽吳霖的那句“這么胖,誰看得上你啊?”好像一筑高墻,讓她心里那頭的小鹿撞死了。
平靜下來的梁揚感到從容許多,人生沒那么多觀眾嘛,人家根本沒那么注意你,說不定是想叫你還5元錢呢。
于是她打開了二維碼界面:
“好的帥哥,我的榮幸。”
她最終還是沒有買那個煎餅,當作加餐,來對抗吳霖的吩咐,為了無用的叛逆,為了佐證自己的無能。
梁揚突然不感到疲憊和頹唐了,也沒有多余的心緒討厭自己。
她的腦海被今天早晨這次很奇怪、很尷尬但卻不失友好的偶遇占據。
她還記得他最后揚起修長的手臂,黑色的眼睛不再像夜里無波的東之湖水,而是像剛剛洗凈的桑葚,還沾著閃光的水珠,新鮮而有生氣。
她還記得他如何介紹自己:
“你好,余遼。余音繞梁的余,遼闊的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