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漸歇時,東方已泛起魚肚白。葉婉辭靠在關樓錫肩頭,指尖輕輕描摹著昭兒眉心的紅痕——那是破曉時分突然浮現的印記,如一滴將落未落的血珠。
“樓錫。”葉婉辭忽然開口,聲音比落在窗欞的殘雨還輕,“你記不記得法雨寺的老住持說過什么?”
關樓錫鐵甲上的水汽凝成珠,墜在昭兒繡著忍冬紋的襁褓上。他想起多年前陪皇帝一起去法雨寺的那個雪夜,老住持將簽文遞來時,枯枝般的手指曾劇烈顫抖:“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當時確是不懂什么意思。
檐角鐵馬突然叮當作響,驚起滿樹宿雨。葉婉辭猛地攥住丈夫的手腕,護心鏡從榻邊滑落,哐當一聲砸在青磚地上。鏡面裂開的細紋里,映出窗外一閃而過的玄色衣角。
“陛下還沒走。”她唇齒間溢出的白氣凝在關樓錫頸側,比刀鋒更冷。庭院里傳來禁軍鐵靴踏過水洼的聲音,整齊得像量過似的,由近及遠,最終停在垂花門外。
關樓錫拾起護心鏡,裂紋正好將昭兒的臉分割成兩半。他忽然想起柳君徇臨走時那個欲言又止的眼神——當時她道袍的廣袖拂過門框,袖中落下一枚青銅卦錢,此刻正在枕畔泛著幽光。
昭兒忽然啼哭起來,不是尋常嬰孩的嚶嚀,而是某種清越的、近乎玉磬般的聲響。葉婉辭低頭時,看見女兒左肩的胎記正在晨光中流轉著七彩水紋,而自己生產時咬破嘴唇滴落的血珠,竟在觸及胎記的瞬間化作了淡金色的霧氣。
“當真是...”關樓錫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沒能說出口的后半句化作白霧消散在晨光里。院墻外忽然響起整齊的跪拜聲,緊接著是柳君徇特有的,帶著青玉鈴鐺碰撞聲的腳步聲。
葉婉辭迅速用錦被掩住昭兒肩頭,卻在抬頭時對上了不知何時出現在窗邊的帝王。他玄色龍袍的下擺沾著泥漿,九旒冕冠的玉珠卻紋絲不動,仿佛已在雨中佇立了整夜。
“朕來取回玉佩。”帝王的聲音比夜雨更涼。他伸手時,鎏金護甲在晨曦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光弧,“突然想起,蟠龍紋不合女兒家佩戴。”
關樓錫的劍比思緒更快出鞘三寸,寒光割裂了室內凝滯的空氣。葉婉辭按住丈夫的手背,緩緩搖頭——帝王身后影壁處,隱約可見禁軍弩箭的冷光。
昭兒就在這時抓住了帝王懸在空中的手指。嬰孩細嫩的掌心貼上鎏金護甲那刻,檐下最后一滴宿雨突然墜落在劍刃上,綻開一朵晶瑩的水花。
柳君徇的嘆息聲從月洞門外傳來,混著卦錢落地的脆響:“天意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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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兒周歲那日,將軍府張燈結彩,賓客如云。
葉婉辭抱著昭兒立于庭前,小丫頭穿著繡金襦裙,左肩的雨滴胎記被特意遮掩,只露出一截藕節般白嫩的手臂。她咿咿呀呀地伸手去抓案上的抓周物件——筆墨紙硯、刀劍弓矢、算盤繡繃,琳瑯滿目。
關樓錫立于一旁,面上帶笑,眼底卻凝著霜。他的目光不時掃過席間賓客,尤其是那些帝王派來的禮官。
昭兒的小手在空中晃了晃,最終落在一柄未開刃的短劍上。眾人哄笑,贊道:“虎父無犬女!”
可就在她握住劍柄的剎那,劍身竟隱隱泛起一層水霧,仿佛被晨露浸潤。葉婉辭瞳孔一縮,迅速將昭兒抱起,笑道:“小孩子手勁沒輕沒重,別傷了自個兒。”
無人察覺異樣,唯有坐在角落的柳君徇指尖一顫,杯中茶水無風自動,蕩開一圈漣漪。
…………
夜深人靜,葉婉辭獨自坐在昭兒的搖籃邊,指尖輕撫女兒熟睡的臉龐。窗外樹影婆娑,似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窺視。
忽然,窗欞輕響,一道人影無聲無息地翻入內室。
葉婉辭的手瞬間按上腰間短刀,卻在看清來人時微微一頓——是柳君徇。
“國師深夜造訪,有何貴干?”葉婉辭聲音冰冷。
柳君徇不答,只是緩步走近,目光落在昭兒身上。半晌,她才低聲道:“葉將軍,昭兒的命格……已經開始影響天象。”
葉婉辭冷笑:“所以呢?陛下讓你來帶走她?”
柳君徇搖頭,從袖中取出一枚青銅卦錢,輕輕放在昭兒枕邊。卦錢剛一落下,昭兒的呼吸便平穩了幾分,左肩的胎記也黯淡了些許。
“此物可暫時遮掩她的氣息。”柳君徇輕聲道,“但瞞不了多久。”
葉婉辭盯著她:“你到底想說什么?”
柳君徇抬眸,眼中竟有一絲罕見的猶豫:“葉將軍,若有一日……陛下真要動昭兒,你會如何?”
葉婉辭的手指緩緩收緊,短刀在月光下泛著寒光。
“那便試試。”
…………
乾元殿內,帝王負手立于窗前,望著將軍府的方向。
身后,暗衛單膝跪地,低聲道:“陛下,將軍府的千金的胎記近日愈發明顯,且……她觸碰過的器物,皆會凝水。”
帝王不語,只是指尖輕輕摩挲著那枚本該賜予昭兒的蟠龍玉佩。
良久,他淡淡道:“繼續盯著。”
暗衛領命退下,殿內重歸寂靜。
帝王緩緩攤開掌心,一滴水珠無聲滑落——那是他方才悄摸觸碰昭兒抓周短劍時,悄然沾染的露水。
他凝視著水珠,眸色漸深。
“天意……當真不可違?”
三日后,江北傳來暴亂。
帝王下旨,命葉婉辭即刻率軍北上鎮壓。
臨行前夜,關樓錫將一枚護身符塞入昭兒襁褓,低聲道:“婉辭,此去兇險,我總覺得……”
葉婉辭握住他的手,搖頭:“無妨,你留在京中護好昭兒。”
她頓了頓,又輕聲道:“若我回不來……”
關樓錫猛地攥緊她的手,聲音沙啞:“不會。”
葉婉辭笑了笑,俯身吻了吻昭兒的額頭,隨后披甲離去。
夜色中,無人看見柳君徇立于高樓之上,手中羅盤指針瘋狂旋轉,最終直指北方。
她閉上眼,輕嘆一聲。
“風雨……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