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下雨了。在家宅了四天，下了決心要抓住假期的尾巴去周圍的公園溜達一圈，結果下雨了。

對于資深宅人來說，總有無數的理由不想出門，非必要不外出已經成為我這兩年的生活準則，可討厭的是，我兒子好像比我還宅。一個十五歲的男生，正是陽光有活力的時候，他卻喜歡在家，照顧他的貓，玩他的游戲。說他性格孤僻吧？他在學校里被老師們戲稱神經刀和精神病院院長，上課數他活躍，課間和體育活動永遠都在爭分奪秒地玩兒，可是在家，他又很安靜，大多數時間在寫作業，每天擠出一定時間彈琴，然后就是玩游戲，偶爾呼叫一下同學組局玩。在他更小的時候，他還哭過好幾次，一定要讓我陪他打游戲，可是大概我實在太笨了，看他玩都能看得哈欠連天，跟我組隊只能拖他后腿，后來他才不再纏我。

我能理解他的孤獨。我跟他都是獨生子女，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什么玩伴，干什么都是一個人。我現在都還記得我小時候自己在院子門口的沙土堆里擺弄我媽從化驗室里拿回來的玻璃燒杯試管瓶瓶罐罐，我一玩兒一個上午，汗水沙子糊了一臉，然后站在院子里公用的大水池里對著水管沖胳膊和腿，然后再洗臉，可是回家睡完午覺卻總能發現床上還是有一兜沙子。我大概蹲在沙土堆里仰望過無數次樹葉縫隙里的陽光，那種溫熱的，有點刺眼的，永遠在晃動的光斑一直在我腦海里存著，周圍天空是晃眼的白色，一切都帶著熱烘烘的干燥氣息，那種感覺讓我很懷念，尤其是長大以后，常年生活在氣候濕潤的南方地區，再遇到恰如此刻的陰雨連綿的日子，就更加懷念那種北方的晴朗和干燥。

我大概是個邊界感很強的人，有著強烈的追求和欲望，否則當年也不會那么決絕地離開家。可我又是個很別扭的人，離開了又想得不行，我總想著那些狹窄的小胡同里土氣的、刻板的、水泥灰的、丑丑的一間間民房，那些在街道上不那么遵守交通規則的三輪車、電瓶車，還有那些說著我從小就會的鄉音、穿著土氣、語氣直爽又熱烈的、眼神里又永遠夾雜著幾分小聰明的人們。每次回去，我都喜歡鉆進市場里，那大概是幾輩子都不會變的攤位，永遠擺著那些粗加工的，品種單一的農產品，人們走來走去，毫不客氣地討價還價，可以為幾毛錢一塊錢爭吵半個小時，而我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懵懂地看著，聽著，那一刻好像回到小時候，在奶奶三輪車的車斗里的，我跟面粉和蔬菜擠在一起，然后仰著頭癡癡呆呆地看著一堆堆人們之間不同的爭吵，然后在回家的路上跟奶奶一句一句學嘴，問他們為什么吵，一直到家也搞不懂他們的矛盾點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懷念什么，但就是想得很，可每次回去幾天，又迫不及待地逃離。幾十年就這樣在離開——回去——再離開——再回去之間循環不停。

奶奶走了很多年了，那個記憶中的小院也不在了。我還記得進門右手邊的花池里那一棵長瘋了的冬青叢，最后的印象差不多已經長到2層樓那么高。院子東邊的房子塌了頂，只剩四面墻，東北角姑姑出嫁前的小房間，變成了雜物間，小房間后面的雞窩里再也不養雞了，雞窩前面的那棵泡桐樹，很多年后表妹跟我說那棵樹不干凈……老家的一切都好像定格在了某些個時刻，通常是空氣清新的早晨，有時是陽光顏色仿佛琥珀的安靜的下午，又或者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無論什么時候，我好像都沒怕過，不管別人是否有諸多忌諱，我卻很懷念，我見過它有多漂亮，春天的時候，桐花盛開的季節，滿地都是淡紫色的落花，花蕊很甜，氣味很香，滿地紫色的小喇叭，掃起來能堆成一座淡紫色的小山，那個被一圈房子包圍的小院子，那個只有一條狹長通道的小院子，那個隱藏在我記憶深處類似最初的桃花源的地方，大概也許再也找不回來了。

天竟然放晴了，我書房的玻璃窗正對一幢房子側面的山墻，看得到那家斜坡的屋頂，鳥兒很多，飛來飛去，大概是因為雨停而歡呼，進而奔走相告拍翅相慶。沒有風，屋檐還在滴雨，我回憶的世界里還是一片明亮的黃昏，小院里奶奶還在燒火煮湯做飯，聽得見柴火噼啪的聲音……

人們總說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痛苦的日子會格外難熬，我分不清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幸福。我的人生好像被劈成兩半，一半在家，一半在外，在家的日子清苦煎熬無奈，在外的日子多半委屈痛苦一樣的煎熬無奈，所謂幸福大概只有這兩年才開始的清閑，所以我不太記得這兩年是怎么過的，印象里全是過去的影子，也許人生就是要刻進生命里的痛苦才會讓人記憶深刻，讓人記得自己是如何活過的。

下午如果天晴見了太陽，就出去轉轉吧，總在家待著好像也不是事兒，得出去透透氣。真想帶奶奶去逛公園，想帶她吃螺螄粉，牛肉湯，東坡肉，小龍蝦，想帶她去旅游，去坐船，想讓她來我家住著，嘗嘗我做的飯，聽我兒子彈琴，看我養的貓兒貓妞，看我露臺上開了滿墻的薔薇花，想讓她長長久久地跟我住著，她會愿意的吧？她大概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