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媽媽不對付很多年，差不多有二十多年，最近突然腦袋冒泡了，靈光一閃，終于理解她了。
我媽出生在一個干部家庭，是長女，據我外婆講，在我媽之前還有過兩個孩子，一個不到一歲的時候夭折（女孩），還有一個是外婆懷孕的時候被公交車擠了一下，然后流產了，所以我媽在最初是很受期待的。但她出生的時候剛好趕上三年自然災害，而我外婆在生完她剛一年多又懷孕了，所以，為了能養活她，我媽從小就被她奶奶抱走撫養了。
我媽的奶奶曾經也算個有錢人家的姑娘吧，裹了小腳，讀過書，做得一手好女紅，很會刺繡，所以她一輩子沒做過粗活，家里落敗了以后，靠給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做衣服養活一家人。據我媽說，她奶奶非常愛干凈，常年穿著細白棉布褂子，每天都把自己梳洗得很體面，直到去世那天都是。在我媽眼里，她奶奶是個慈祥和藹的老太太，對她很偏愛，在一家人稀粥都喝不飽的年代，會偷偷給她炕一個干的玉米餅，平時只要弄到錢就會給她買水煎包吃。可是在我小姨的口述里，老太太可沒那么善良，她看不起自己的媳婦（我外婆），因為外婆是從湖南鄉下來的野丫頭，長得不好看，字也不識幾個，趁我外公出差的時候沒少刁難外婆，甚至還把外公寄回家的錢全拿著，逼得外婆一邊帶著另外三個孩子一邊干各種累活兒掙錢養家，那時候外婆一天只敢吃一頓飯，幾次干活的時候餓暈過去，我小姨那語氣，這個奶奶活脫脫就是個惡婆婆。我聽著她們各執一詞的敘述，突然發現原來立場不同，人物的形象竟然會截然相反。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我奶奶身上，我小時候是奶奶帶得多，所以覺得奶奶對我好，但我媽對我奶奶苦大仇深，具體的家務事多如牛毛，總之就是婆媳千古難題在她們身上又一次重現。好像這就是規律，結婚以后，婆婆總是刁難兒媳，兒媳隱忍半生，終于千年的媳婦熬成婆，又開始下一個輪回。今天不說這個，把話題拉回我和我媽之間的問題上。
我媽差不多是讀小學的時候才回到外公外婆身邊，那時候，她已經是三個弟妹的姐姐了，可在這之前，她跟著她奶奶和叔叔嬸嬸一家人生活，叔叔嬸嬸只有一個兒子，而她又是老太太喜歡的小姑娘，在那個家里算是比較受寵，所以回到自己家的時候，她非常不習慣。當然，她的脾氣也是跟老太太一樣，清高倔強，也相當的自私自利，這一點，小姨的控訴比較多，說媽媽小時候跟姊妹在一起必定要多拿多占，被外婆說了生氣就偷偷教訓弟妹們，可謂風評不大好。而外婆也對這個女兒不太喜歡，導致兩個人一生都不親近對方，一輩子都在作對。
除了性格以外，媽媽也繼承了她奶奶的伶牙俐齒和心靈手巧，她長大以后的針線活無師自通，后來因緣際會她也學會了刺繡，雖然后來也沒干那一行。媽媽的噩夢始于她任性地要嫁給我爸開始。當時全家反對，首先門不當戶不對，外公是部隊轉業地方的干部，外婆雖然最初不識幾個字，但是非常好學，堅持讀書，后來考了文憑當了小學教師。而我爺爺早年是跟著哥哥從山東逃荒來的，識字不多，是個普通的鐵道工，奶奶完全不識字，給人拉車干體力活。除了家庭條件的巨大不同以外，思想上的差距簡直可以用鴻溝來比喻。外公外婆堅持要子女讀書學習，好好工作，所以幾個姨舅都是醫生教師警察之類的公務員，但爺爺奶奶卻沒有這個覺悟，他們覺得女孩子讀書沒有用，將來是要嫁給別人家的，讀了也白讀，又因為重男輕女，所以對小兒子更加溺愛縱容毫無底線，以至于多年后成了家庭的一個黑洞。我媽就是嫁進了這樣一個家庭，又因為生了我（一個女兒）所以成了爺爺奶奶的眼中釘，挨打受氣，把倒霉媳婦的罪全受了一遍。
我爸怎么說呢，外人眼里的老好人，家里看呢就是窩囊了一輩子，對爺爺奶奶唯命是從，對我媽從頭糊弄到尾，沒有掙錢的本事，卻喜歡在外人面前打腫臉充胖子，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了，也擋不住他去跟人喝酒搶著買單。我媽嫁給他就一個條件，這輩子不做家務，讓我爸伺候她，她負責給我爸錢用，所以，我家基本上就是乾坤倒轉，毫無秩序。
因為我媽只負責賺錢，我爸只是為了拿錢所以才做家務，所以他們兩個人就都沒有心思管我，我小時候也習慣性地認為有飯吃餓不死就已經很好了。九十年代初，在他們都還有工作能賺一份工資的時候，我的生活也還過得去。那個年代還沒有義務教育，讀書要不少錢，他們又毫無進項，所以老媽除了去找外公外婆哭訴別無他法。當時爺爺的意思是我讀完小學就可以去給人家刷盤子賺錢了，但外婆聽到氣得直抖，說什么都要讓我繼續讀，何況我竟然還通過了一個重點私立中學的考試（那個學校很難考，當時的通過率大概是百分之五左右），所以外婆賭氣從學校借了好幾千塊錢，一定要送我進那個私立學校。我外婆真的是心氣太強了，但其實她可能后來很后悔，因為我初中去她家吃飯時，被她罵得大哭，原因是我沒有站隊我媽罵我爸和我爺爺奶奶，她大概覺得她出了錢，讓我上學，我得天然地跟她一個陣營，可她忘了我那時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孩，對十塊以上的錢根本沒有概念，也不懂他們之間的戰爭，只是天然地覺得我天天得去奶奶家蹭飯呢，怎么可能跟著我媽罵他們呢？但那次挨罵，被戳著腦袋哭著吃完的那頓午飯是我開始感受到家庭巨大壓力的開始。
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我中學的六年時間，是整個家庭最低氣壓的時候，父母隔三差五地大吵，家里從沒有安生超過三天，我媽整日以淚洗面，除了向我哭訴我爸的“罪狀”，就是埋怨我給了她多少壓力，而我爸就是開啟了更加變本加厲地喝酒和逃避。我高中時候問過他們，為什么不出去找工作，他們說沒有活兒干，我說很多人擺攤，我爸曾經學過廚師，自己做點涼菜或是鹵味出去擺攤不好嗎？他們說太丟人，寧愿餓死在家里也不能讓人看笑話。我那時候覺得震驚且無語，家里已經窮到快要斷頓的程度了，我讀書六年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敢要過，一本課外的教輔書都沒買過，我媽時不時要去外公外婆家伸手要錢接濟生活的程度了，兩個人竟然一致認為窮死也不能出去丟人，真是應了那句話：一個被窩睡不出兩種人，在這個關乎面子的問題上，他們竟然出奇地一致。
事實上，他們兩個人一輩子的困境也就在這個面子上。我和我媽之間最大的矛盾也在這個上面。高三那年我很幸運地碰上了非典和文理不分科的試點，結果不出意外地考砸了，那一年我們這個百年省重點竟然沒有一個考上清華北大的，簡直是少有的恥辱，至少一半的學生都回讀了。我最初理所當然地覺得我要回讀，明年一定要考文科，可我媽和我外婆覺得，回讀丟臉，哪怕是個二本也得上。我發瘋似的反抗，最后還是輸給了我媽，因為她以死相逼，而我爸在我高考和填志愿的事情上，一聲不吭，好像完全不關他的事。因為這件事，我跟我媽結了二十年的梁子。
大學四年成了我最痛苦的四年，我幾次想要退學，被我媽軟硬兼施逼我讀完，她說得很輕巧：你讀完了以后想干啥都行，我絕不攔你。我也賭氣說，這個大學畢業證是你們要的，我讀完給你們，但這輩子都不會用這個專業賺一分錢，她們不信，覺得我傻，但沒想到我真的這么干了。所以我媽也很恨我，她覺得我在報復她，用這種愚蠢的方式，不知感恩，完全的白眼狼行為。但在我眼里，最痛苦的時光是我和她一起忍耐過去的，我一直以為我和她是最堅固的聯盟，但某一天我突然發現她是那么急于扔掉我這個包袱，不管哪個學校把我扔出去，就算是結束了？這種被最親近的人背刺的恐懼感和惡心感伴隨了我十八歲以后的人生。
此后的二十多年我都在繞一個巨大的彎路，我想要回到正軌，卻發現人生轉瞬即逝，錯過的永遠錯過，哪怕再回到起點也早已物是人非。我總在追問她，當年為什么不讓我回讀，為什么不能問問我的想法，要隨便弄一個學校把我塞進去讀，甚至希望我離開家永遠不要再回來，但是得到的都不是能說服我的答案。我一直不理解，媽媽怎么可能不愛自己的孩子呢？為什么會不愛呢？后來，我結婚生子，我對兒子的心帶著對過去遺憾的部分，所以有些溺愛，也讓他感覺到愛的壓力，一度我們母子關系也變得很緊張，但后來我不斷療愈自己，看清生活里我真正需要的東西，不斷地做減法，終于慢慢從緊張中緩過來，直到最近恢復到有史以來最平靜的心境中，然后在某一天又和老媽的掰扯中，突然間理解了她。
是的，我理解她了。她一生都處在某種高度緊張的狀態里，她很膽小，雖然她表現得牙尖嘴利，總是搶占道德制高點，喜歡貶低別人抬高自己，但其實這些不過是她內核虛弱的表現。她一輩子不知道該怎么用錢，總是喜歡把自己人生的主動權交給別人，因為這樣她就可以不為自己負責，可以心安理得地埋怨別人，把自己的痛苦歸咎于別人，就像她在我小時候各種抱怨辱罵和道德綁架一樣，她沒有直面真實的勇氣，也無法承受選擇錯誤的結果，所以她能做的，就只是蒙住眼睛，用胡說八道來蒙騙自己，并且捂住別人的嘴，這樣就能不用面對現實。可是，我不是她的翻版，而且不幸地成為了家里的一個異類，我不理解她和我爸的各種自欺欺人的行為，我不斷質問為什么要活在別人的眼光之中，我說她這一輩子的痛苦難道不是因為她錯誤地選擇我爸才造成的嗎？難道是因為我的出生她才開始過糟糕的日子嗎？她的表現非常暴躁，開始罵我是白眼狼，是不肖女，她不能承認自己選錯了，但糟糕的生活總要有個罪魁，所以我就成了最適合的人選。
我愛孩子，從衣食住行到學業愛好，我把大把的錢花給他，單是一個鋼琴，從小學下來，七八年間花的錢，差不多可以在小城市買一套上百平的房子，我媽曾經非常地不滿，覺得我在亂花錢，我卻忍不住揶揄她從沒舍得給我花錢，當然不出所料地，她又暴跳如雷地把我大罵一頓。當我發現，擁有一定的經濟基礎是表達愛意的最初級表現時，我突然對我媽感覺到了歉疚，她對我的愛的匱乏，是因為她一輩子都沒能達到這個階段啊！過去貧窮的經歷讓她一直停留在一個不健康的金錢觀念里，哪怕現在已經完全好轉，她的思想也仍舊停留在過去，她還是那個充滿不安的樣子，任何東西還是舍不得有一絲一毫的浪費，看見我兒子大手大腳會條件反射般地開罵，僅僅是因為她的不安早就刻在骨頭里了。
我曾經跟我兒子說，愛一個人，第一是肯為他花錢，第二是肯為他花時間，就是愿意陪伴，第三是肯為他花費精力，那是時間和金錢以外更加寶貴的東西。老媽這輩子都沒能突破第一階段，她現在說得最多的話，是她死了以后要給我留點錢，我想，這大概是她自認為所能做到的愛的表現吧。其實我想要的很簡單，一句貼心的話，一句鼓勵的話，一句安慰的話，一個發自內心的愛的擁抱，但也許我這輩子也很難得到，因為這得是一種輕松愉悅的心態，是一種靈魂滋養的狀態，首先愛自己，其次能夠推己及人的狀態，而我媽直到目前仍然徘徊在物質匱乏的記憶里無法自拔，我每一次想讓她感受的生活，都會以失敗告終，感覺她這輩子有太多課題沒有完成，也許這就是道長說的，一世一世下凡歷劫的意義吧。
她時常說的，要是讓別人笑話，那還不如死了算了，所以她的世界里，能夠給她幫助的肯定排在前列，比如外公外婆，她的兄弟姐妹，我爸是她選的，所以護短是必須的，所以我爸也排在我前面，而我就只能排在最末尾。但對曾經的我來說，她是我的全世界，我沒有兄弟姐妹，我爸在我生命印記之淺幾乎湊不出一篇文字，我曾經覺得她比我的兒子還重要，但她卻一次次重塑了我的認知。如今她對我仍然非常重要，但是以往的一切我都不再糾結了，我只覺得這個日漸瘦小的，滿臉皺紋的，喜歡打扮偶爾裝裝樣子的小老太太有那么點可愛，讓我時常放心不下，我答應她十年之內給她換一個帶院子的房子，等我兒子學完了上班了，就回老家伺候她晚年。
真正的愛大概是不求回報的，我想我很難做到一點私心沒有，但好在現在沒有怨氣了，我相信她一直都在竭盡全力地愛我，只是她自己的課題太多，分不出太多精力給我罷了，而我比她幸運，我可以從經濟上支持孩子，現在還能越來越平和地從精神上給予孩子他所需要的愛。一代一代人就是這樣接力下來的吧，雖然過程中有太多的辛酸和痛苦，很多時候都無法互相理解，但愛始終是維系親情的最堅固的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