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為時已晚。
尚留卿剛一拔出入木五分的箭矢,整個“春光樓”便是一震,好像什么東西失去了支撐,緊接著天井上那橫七豎八錯綜復雜的紅綢天網便轟然下墜,鋪天蓋地正對高臺。
若是單單只有紅綢倒也只是千絲萬縷纏身一時掙脫不開而已,然而當初掛紅綢的時候便是為了固定紅綢搭了個竹架子,這一下轟然倒塌,率先撲上高臺的一群龜奴避之不及被壓了個結實,動作稍慢的猛然一退堪堪避過,被壓在紅綢下的龜奴好不容易掙脫出來便覺眼前一花頭頂一沉,一個身影自頭頂施施然一掠而過,再無蹤跡。
已是徐娘半老卻雍容富態略顯豐滿的鴇母此刻呆若木雞看著臺上的混亂局面,心里震驚得無以復加:完了,全完了,這幾個月“春光樓”是不用開門了,更別提半個月后尚陽河會還能不能有“春光樓”的一席之地?完了,全完了!
與“春光樓”相隔兩條街有一條名為“永安”的小巷子,這條小巷里唯一一家客店的店小二此刻蹲在只開了半邊門的門檻上睡眼惺忪哈欠連天。平時這個時候客店的大門早就關了,也不知道今天掌柜的發什么瘋說要等一個掌牌的貴客,讓小二守在門口招待。
店小二是掌柜撿來的孤兒,打小在店里長大,十幾年過去了就聽那個老不死的成天說那些掌牌的貴客有多么多么厲害云云,聽了十幾年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也沒實打實的見過一兩個活的,店小二心里琢磨著估計又是給老不死的哄了。上回老不死的也說有個什么貴客要來,結果他等到后半夜也只等來了一個比那老不死還要老的老頭,本來還以為有多厲害,結果一打聽才知道,這老頭就是玉器街上那家幾十年看不見半個客人“紫玉堂”的老板,氣得他好幾天都不是滋味兒。
店小二一邊打著瞌睡一邊嘟囔:這十來年也沒過一星半點兒銀子,怎么這客店還沒關門呢?
睡意朦朧之際店小二聽到一陣清晰的腳步聲從屋頂上落到門口,店小二咂了咂嘴下意識開口道:“小店今天已經打烊了,客官請明天再來!”
店小二話音未落就察覺到一件物什向自己襲來,嚇得他炸毛的貓一般猛地跳了起來破口就要大罵:什么人??!一言不合還動起手來!握住手里的東西一看差點失手摔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迅雷不及掩耳便將人拉進了店門順便還關上了門。
“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客官里面請,天字一號上房!”店小二話音未落就看到這位客官兩腳一蹬就飛上了二樓,眨眼就不見了人影,看得小二是嘖嘖稱奇:不愧是貴客中的貴客,背著那么大個包袱也這么英姿颯爽!店小二揣著懷里的物什寶貝得跟個什么似的,這是一塊玉牌,聽老不死的說這世上擁有它的人屈指可數,無一例外都是貴客中的貴客,好巧不巧的那天小二摸到老不死的房里偷零花的時候就看到他床底下放著一塊,嘖嘖,那顏色可比眼前這塊遜色太多了!
尚留卿剛一進門,二樓上一個房間里的人就睜開眼睛步履匆匆地走了過來,還沒踏進客房的門檻就聽到里面的人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去端盆水來。”
黑袍男子腳步一頓,然后轉身又出去,再回來時手上已多了一盆冒著氣的熱水,剛一抬頭就看到一人正在扒床上人的衣裳,頓時一個箭步便沖過去抓住了那人手腕,厲聲低喝:“休得放肆?!”
尚留卿斜眼睨了他一眼,開口卻是個清脆的女聲:“那你來?”
“呃,冒犯……姑娘……”黑袍男子聽到這聲音當即尷尬地縮回了手將頭扭向一邊,眼角余光卻一直偷偷打量著尚留卿,這女子身量尚小肩背卻十分堅實,似乎是常年騎射的緣故,銀灰色面具下的那雙眸子帶著少年人少有的銳利,黑袍男子略略思忖,還是開口問道:“莫非姑娘便是千金閣花名在外的公子狐生千面?”若是狐生千面易容成一個女孩子過來似乎也說得通,畢竟這世上還沒人見過狐生的真面目,是男是女亦未可知。
“……”尚留卿沒有回答,手上原本有條不紊的動作卻是突然一頓,目光落在床上女子的心口上怔了怔,良久才道:“她,是宣櫞澄?”
“放肆!不可對殿下無禮!”黑袍男子話音未落,便覺眼前一道人影閃過,待要伸手去抓卻連半片衣角都沒摸到。
“等,等等,殿下還沒醒!”
宣櫞澄,字茗露,當今陛下唯一一個行過及笄禮還待字閨中被冊封為“昭和”的公主,也是唯一一個享有和當朝太子一樣待遇的皇室子弟,可以說,除了太子,整個大宸國境內,再沒有哪個皇族貴胄敢與這位昭和大公主爭鋒。
“晦氣!真晦氣!要早知道是她,就算戚風把‘千金閣’送給我我也不來!”疾風烈獵在耳畔呼嘯而過,尚留卿心緒猶如一團亂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疲于奔命甚至奪命而逃,要知道她上次這樣還是第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雖然只是簡單的偵查信息,那時卻是膽戰心驚了許久,直到回到了“千金閣”也還抑制不住心如戰鼓,而此時尤甚。
昏黃的陽光還占了大半邊天,尚留卿停在某處房頂上定定地望著天邊紅得像火焰一般的霞光,有風拂過耳畔她卻渾然不覺。
“賣煎餅咯!好吃的煎餅!”
“糖葫蘆!不甜不要錢!”
“捏糖人兒嘞!小魚兒戲花燈呦!”
“……”
眼前的熱鬧非凡不是“春光樓”的燈紅酒綠,耳邊的喧囂雜亂也不是花街柳巷的聲色犬馬靡靡之音,只是尚留卿站在這樣的街上,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尚留卿隱約記得那日也是這樣的熱鬧,喧囂,因為自西域來了一個馬戲團,有水蛇一樣的美人,兩脅生翼的猴子,還有會鉆火圈的老虎,能站著玩蹴鞠的長鼻子大象,奇異瑰麗,帶著特別的吸引力;那日正好旬假,她們約好了要上街去看看的,只是可惜,直到馬戲團離開大宸國她也沒去成。
尚留卿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家布莊門口,布莊的老板娘看上去親切熱情,剛送走一個提著布包的婦人便望見了站著發愣的尚留卿,笑吟吟地走了過來招呼:“小公子要做身新衣裳么?咱們店里新來了一匹緞子可是好看的緊儂!”
“錦-歌-行”尚留卿望著布莊的招牌呢喃了一句,抬腳走了進去,再出來時已換作一個身穿一襲青色繡荷塘紋樣百褶長裙的丫頭,腰上還別著半張銀灰色狐貍面具,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樣,而不多時,這半張狐貍面具就被女孩滿手的瓜果零食擠的只剩下半片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