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大雨,聞墨齋的學(xué)生早早散學(xué)各自回家,尚君奕那時候還在年少,曾祖還在的時候便是曾祖帶著他開蒙識字,后來祖父辭官回鄉(xiāng),便跟在祖父身邊,祖父過世以后,父親繼承家業(yè),聞墨齋的聲名才開始在重州顯露出來,前來聽學(xué)的學(xué)生講課的先生大都是巡著祖父前太師的名頭,尚君奕心里卻總覺得,跟在曾祖身邊長大的父親與祖父相比并不遜色,最厲害的自然還是曾祖,只可惜祖父辭官回來以后,曾祖就開始臥床不起,沒過多久就走了。
曾祖走的那日,也是下的連綿大雨,尚君奕跪在靈堂里卻沒有覺得哀傷,祖父和父親都是沉默不語,反倒是祖母和母親哭的最傷心。
祖父信佛也禮佛,每逢初一十五總要帶著尚君奕去重州附近的寺廟轉(zhuǎn)轉(zhuǎn)。
那天也是大雨,聽說是西南道上出了事故,一個帶著嬰兒的婦人在半路上失蹤了,尚君奕沒當(dāng)回事,照例和祖父上山禮佛,等他從換好衣裳出來時,卻看到祖父和方丈正圍著一個小籃子笑,祖父見他出來向他招手讓他過去。
籃子里是個小小的嬰孩,除此之外還有一塊銀牌,刻的什么?隱約像是個“留”字。
祖父給她取名叫“君悅”,小字“留卿”,想留下她,父親和母親也沒有反對,尚君奕卻沒有多高興,父親母親把小留卿放在他手邊,小留卿的臉是軟的,手也是軟的,他還沒有捏夠,乳娘就抱走了,尚君奕還是不高興,待在祖父身邊也不自在,稍微長大一些就干脆搬進(jìn)了聞墨齋。
本想著眼不見心便靜了,卻不料小留卿長成了中留卿,翻墻鉆狗洞無所不為,尚君奕覺得都是父親母親慣的。祖父把中留卿帶到了聞墨齋,跟著京城來的皇子公主廝混,誰對她好一點(diǎn)就叫誰哥哥,誰帶著她玩就跟著誰跑,蘇家的公子也沒有什么眼力見,一個勁兒在他面前說中留卿又跟誰玩去了,聽得尚君奕頭暈,也是聽得頭暈了才會把中留卿叫到書房,勒令她寫字,看書,一開始并不樂意,后來答應(yīng)她寫了幾頁字看了幾頁書再帶出去去玩,中留卿竟也坐得住了。就是那幾個京城來的皇子公主經(jīng)常來打攪,祖父也來,時候長了尚君奕的書房成了祖父的講堂,尚君奕只好另找個清凈的地方。
這回沒人找來了,尚君奕可以專心用功了,只是山雨淅淅瀝瀝,林間的山雀歇了聲響懶得啼鳴,原來還趴在檐下的狐貍也悄悄進(jìn)了樹林,偶爾抬頭望見一場山雨,未免會有些孤寂。尚君奕思索著要不要趁此機(jī)會臨一幅山居新雨圖……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尚君奕恍然驚醒,腦袋還有些暈就見被拍得震天響的房門終于不堪重負(fù)倒了下來,一個被淋的濕透了的人影破門而入拖走了他掛在架子上的衣裳,等尚君奕回過神來自己已經(jīng)到了門外,聽到尚留卿在里面喊:“哥哥哥哥,幫我拿件衣裳!”
尚君奕揉著太陽穴還是有些頭疼:“你先穿我的吧,這時候采桑也睡了。”
尚留卿道:“不是,在你的行李里。”
“我的行李里頭應(yīng)該只有我的衣裳。”尚君奕還在掙扎。
“里面有個繡了暗紋的粉色包袱,母親放進(jìn)去的,說我的行李里面放不下了,里面就是我的。”
“……”尚君奕認(rèn)命地把那包袱找了出來,順便還找到了之前借給棠月璃的鵝毛雪,想起棠月璃把鵝毛雪放回去以后看自己的眼神都帶著幾分嫌棄,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答案:棠月璃大概是以為那個粉色的包袱里裝的是他的東西。
粉色的包袱里也是一套粉粉嫩嫩的衣裳,尚留卿穿出來還是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打了個噴嚏,被尚君奕用鵝毛大氅裹著扔在暖榻上。
尚君奕找來火折子燃起炭火,一邊問她:“出了什么事?怎么還連夜跑回來了?也不帶把傘?”
“男狐貍!”尚留卿說道:“胡陽宮住的是個男狐貍!”
“……”尚君奕手上的動作有一瞬的停頓,反應(yīng)過來又抓緊把炭火燃上,“是不是看錯了?你先喝口水,我給你煮點(diǎn)茶去寒。”
尚君奕往茶盅里放了兩片姜,等茶湯煮開了盛出一碗遞給尚留卿,旁邊放著一碟早早備好的甜蜜餞。
外面的雨下得有些大了,嘩啦啦啦沒個停,估計得下到天亮去。尚留卿喝了姜湯,嘴里嚼著甜蜜餞兒,咽下去,張口便道:
“你不知道,云狐公主的胸比我的還平!”
尚君奕趕忙捂住尚留卿語出驚人的嘴,尚留卿露出兩只黑溜溜的眼睛看著他,“哥,你的手心聞起來也是甜的。”
尚君奕趕忙把手縮回來,就著尚留卿的衣裳擦了擦手,問她:“怎么回事?你進(jìn)宮了?怎么進(jìn)的宮?”
尚留卿把自己如何潛進(jìn)皇宮,如何打暈宮女換了宮裝,又是如何混在侍奉沐浴的宮女里面進(jìn)了胡陽宮,如何渾水摸魚從胡陽宮中出來,又是如何去趁亂還了宮裝躲過巡查的禁衛(wèi),如何進(jìn)了成衣坊換了裝束的事一一道來。
尚君奕聽得額頭上冒了一層薄汗,聽完自己回味一遍,還有些不確定:“你是說云狐公主,云狐公子突發(fā)惡疾,你幫忙叫了太醫(yī),太醫(yī)進(jìn)來后你就趁亂溜出來了?”
尚留卿眨了眨眼睛看著他:“是的。”
“云狐公子幾時患的惡疾?”尚君奕百思不得其解。
尚留卿又捻了一顆甜蜜餞丟進(jìn)嘴里,道:“誰知道呢,說不定是從云狐來宸國的路上,水土不服也是有的。”
尚君奕心思斗轉(zhuǎn),目光落在尚留卿藏在大氅底下的手指上。
尚留卿的手生得嬌小,五指靈活,指腹柔軟,手背光滑,唯一不同于尋常閨閣女子的大概是尚留卿手心有一層薄薄的繭,母親曾說這雙手不是做羹湯的料,最多也就做做女工織繡,要尚君奕別想著奴役她。
尚君奕把視線移開,落在炭火上,道:“下次不可如此魯莽。”
“我知道啦。看那太醫(yī)來得還挺快,足見這位,公主,皇帝還是十分重視的,不然我也不能趁亂溜出來不是?”尚留卿晃了晃腳丫,現(xiàn)在倒是坐得十分乖巧。
尚君奕搖了搖頭,問尚留卿:“這件事你還跟別人說起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