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小娘擦了擦手，捧著茶碗笑得有些靦腆，道：“明珠自小便聽話懂事，我照顧起來倒也很是方便。現在雖然在老夫人身邊侍奉，她也常來我院子里看看我，跟我說說話，說是怕我一個人孤單。”

“老夫人身邊侍奉的人多，明珠又是個懂事的好孩子，老夫人當然愛惜一些。”棠明玨嗅著茶香，語氣中聽不出咸淡，話聽到曲小娘耳朵里就變了些味道：老夫人身邊有的是人伺候著，棠明珠侍奉老夫人是懂事，老夫人留下棠明珠是愛惜自己的孫女兒。更何況老夫人的吃穿用度擺在那兒，就是闔府上下也只有一個大夫人夠得上，棠明珠養在老夫人身邊，她一個小門小戶出身的繡娘還有什么怨言？

曲小娘臉上堆著笑，訕訕說道：“是是，老夫人身邊的東西自然是極好的，明珠就是在老夫人身邊養了這幾年也出落得有了幾分官女子的做派。”這話說得怪酸的，什么樣的女子是官女子？什么樣的女子是商女子？什么做派是官女子的做派？什么做派又不是官女子的做派？同一個屋檐下出了門都是棠家人，怎么平白無故分了什么官女子？

棠明玨一盞茶吃得味同嚼蠟，只好把茶放在一邊，叫丫鬟上幾樣甜膩的點心，順帶要了一壺果子釀，一邊問曲小娘：“棠明珠年紀也不小了，可讀了什么書？認得些什么字？”

曲小娘兩手放在幾下，低頭道：“我只知道做些針線活做做鞋樣子，也不指望她考狀元，哪曉得她讀的些什么書？不過常看她坐著發呆罷了。”又看向棠明玨：“大小姐琴棋書畫皆通，好歹也是一個屋檐底下的姊妹，若是得空，也讓她來來畫眉閣坐坐，不拘教些什么，只盼著她出門在外別丟了棠府的顏面。”

棠明玨心里發笑，讓丫鬟給曲小娘斟酒，一邊道：“老夫人前些日子才找了宮里的嬤嬤入府，叫我也不曾得見，曲小娘竟然不知？”

曲小娘聽得渾身一怔，眼中露出喜色：“大小姐是說，老夫人給明珠找了宮里的女先生？”

棠明玨微微頷首，將手邊的茶點推到曲小娘面前，一邊道：“出了棠家大門，說出去都是棠家的公子小姐，明珠進府又晚，可不就得讓老夫人多費點心思了。”

曲小娘聽了連連點頭，又想起什么，拿出一封紅紙推到棠明玨面前，道：“那大夫人說的，太子府宴。明珠頭一次出門，要是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還要大小姐照顧一二。”

棠明玨淺淺一笑，道：“曲小娘留著給明珠打發下人就好，都是自家姐妹，不興這一套。”看曲小娘訕訕地把紅封收回去，棠明玨補充道，“二叔府上只有曲小娘一個賢內助，若是他日執掌中饋，明玨可少不得要受曲夫人幾分照顧了。”

棠家二房沒有當家夫人，只有曲小娘一個妾室，二房內外的下人私底下都稱呼她為“曲夫人”。曲小娘本是織坊家的女兒，從小學的就是紡織刺繡的手藝，后來不知怎么被二老爺養在了外邊。

二老爺到了適婚的年紀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姑娘成親，在老夫人再三逼問下才知道：二老爺不僅在外面養了個外室，還生了個半歲大的孩子被二老爺天天帶在身邊，連見好人家的姑娘也舍不得放下，氣得老夫人拄著拐杖也要把二老爺打出去。

曲小娘還沒進門就惹惱了老夫人的事一下子鬧得闔府皆知，二老爺不愿再娶當家主母，只想讓曲小娘進門，母子倆針尖對麥芒，大老爺借著職務之便干脆住在了宮里，大夫人左右為難干脆當起了甩手掌柜。等到那孩子能跑能跳了，老夫人還是松口答應讓曲小娘進門，條件就是要把二房生的女兒養在自己身邊，說“龍生龍，鳳生鳳，小門小戶出來的，養出來也是一股小家子氣。”

大老爺和大夫人坐在一邊不吭聲。

曲小娘進門那日，老夫人就給棠家二小姐取了“明珠”兩個字，那意思不僅是認了這個孫女兒，也強調棠家二房這個孫女兒和大房的棠明玨是一樣的。棠府上下眼觀鼻鼻觀心，自然沒人敢對棠家的小姐放肆，曲小娘就未必了。

前些日子又聽說曲小娘生了個兒子，大夫人眼巴巴起個大早去瞧，哪知老夫人身邊的嬤嬤早早就到了院子里，等大夫人過去時喜錢還沒有撒完。大夫人回來說：“棠家又添一個男丁，老夫人不出面只怕是心里笑開花了。”

棠明玨從丫鬟手中拿過酒壺，親手給曲小娘斟了一杯酒捧到曲小娘面前，問道：“說來堂弟有多大了？叫的什么名？可有取字？”

曲小娘面上有了喜色，溫和得像個母親，說道：“也有三五個月了，奶娘帶著。還沒有取名，老爺只叫他子儀，說怕他年紀小擔不住，等上了學堂再取大名。”

棠明玨心里念了兩遍，笑道：“這一輩都是從月從玉，想來也不會差到哪去。”

曲小娘笑道：“借大小姐吉言，我只盼著子儀能順遂平安就好。”

棠明玨笑而不語，柔和的目光上移落在曲小娘花白的鬢邊，恍然想起曲小娘剛進府的時候。

時候不遠，也就在幾年前，棠明玨剛剛及笄，跟在大夫人身邊一邊學著管家，一邊察言觀色出入宮廷宴會。那時候的曲小娘一身堇色繡裙，身上穿的衣裳領子上也帶著時興的纏花，袖口上繡著魚戲白蓮，整個人立在棠家老夫人院門口，乍一眼看去以為是上門給老夫人量體裁衣的女娘，直到二叔被老夫人趕出來，一路滾下臺階摔得灰塵撲撲，曲小娘急急忙忙上前抱住二叔，兩個人互相攙扶著消失在棠家大門外的人潮中。

今日來畫眉閣的曲小娘已然不似幾年前那般青澀，胭脂水粉描眉畫黛，身上的衣裳袖口衣領上都繡著海棠花紋樣，下裙倒是越發素凈，整個人像是只有上半身花繁錦簇似的。

棠明玨撥弄著酒杯，笑道：“曲小娘衣裳上的海棠花真是好看，不知出自哪位名手？”

曲小娘面頰微紅，道：“名手談不上，只是自己繡著玩兒的。大小姐若是喜歡，趕明兒也給大小姐繡兩個玩玩。”

棠明玨來了興致，招呼丫鬟去里間找一身素凈衣裳，一邊道：“可巧我有身衣裳太素凈，平素難得穿出去，想著綴上兩支桃花也是好的，這便勞駕曲小娘動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