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什么?”
低沉的聲音,沙啞的聲音。
“我都能給你?!?/p>
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沈清梨,想要從她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沈清梨微微低頭,看著眼前這個赤裸著上身的男人。
他身上纏著的白紗,血跡雖然已經干涸,卻依舊可以看出他不久前經歷了一場惡戰。
再相見,他已經不記得她。
意料之中,她并未驚訝。
忘情酒,是她親自配的。
這不就是她想要的結果嗎?
蕭凜,你父皇若是知道你會在這里再遇見我,定然后悔派你來攻打渝州城。
“無論你想要什么,我都會補償你,”蕭凜自信滿滿地說出他自以為的答案,傲慢地說道,“金錢,權利,地位……”
蕭凜在說到“本王”時,緊盯著沈清梨,想要從她的臉上得到一絲驚訝,可是……
沈清梨神情依舊很淡漠,平靜的臉上沒有驚起絲毫的波瀾。
燕國京城有多少人因為他的美貌前仆后繼,又有多少人因為他的地位巴結他。
然而,眼前的沈清梨,對他的美貌和地位,似乎都沒有興趣。
“沈清梨,本王在同你說話。”
蕭凜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怒火。
二人朝夕相處半月,除了她姓沈,他對她一無所知,而她似乎對他更是沒有一絲興趣,連姓甚名誰,一字也沒問過。
除了給他換藥,一直避著他。
而現在依舊如此,對他視而不見。
沈清梨從進門到現在一直一言不發,自顧自地收拾手里的東西,她放下埋尸體用的鋤頭鐵鏟,又將身后背簍里的藥材一一拿了出來。
從進門到現在,只看了蕭凜一眼,就連看見他身后突然出現了個陌生人都并未驚訝。
“沈大夫,我乃燕國瑞王,并未夸口。”
“我是真心想要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也想要彌補你的損失?!?/p>
損失?
是啊,因為他,她的梨花園被燒了大半個,后山的尸體至今她尚未埋完。
無辜的村民被殃及,一個個死無全尸。
皇權爭斗,又與他們這些尋常百姓何干?
只是再救他,她從未想過報答。
“包括你這梨園,本王都可以賠給你。”
賠?
梨園毀了就毀了,可那些無辜的人……
在他眼里又算什么?
沈清梨扭頭看著眼前有些陌生地男人,盯著蕭凜仔細看了又看,這張臉自己再熟悉不過,可是神情,語氣,脾性,都異常的陌生。
他對那些死去的人毫不在意!
她思念他多年,現在看來,如果當初她真的死了……
他真的會在意嗎?
或許,她從未真正地了解過他。
從前自己情竇初開,如飛蛾撲火一般撲向了他,落得滿身傷疤。
曾經,她會笑顏如花,捧著他的臉告訴他:“蕭凜,天下之大,我只想要一個你?!?/p>
而現在……
想起后山那些無辜的村民,孩子,沈清梨神色憂傷,心中燃起一股怒火,眼眶中續滿了淚花。
“我想要天下太平,你給的了嗎?”
天下太平?
蕭凜愣了,就連站在蕭凜身邊的侍衛宋志,此時也疑惑地看著她。
宋志不解,不知當初無緣無故離奇失蹤的沈姑娘為何會在這里,更覺得她……似乎同從前大不相同。
五年前,雍城梨花山。
四月的梨花山開滿了花,宛如被月光浸染,千萬朵梨花簇擁在枝頭,隨風而來時,一片片飄下。
瀑布自百米高的懸崖峭壁傾瀉而下,撞在深潭里激起漫天水霧,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
潺潺溪流于山間蜿蜒,將梨花運送到了遠方。
沈清梨背著竹簍,穿著一身淡綠色衣衫,在白色的梨花山間如一只精靈一般。
她自小在梨花山長大,師父曾經是山里唯一的醫師,如今這山里唯一的醫師成了她。
“沈大夫,你師父真的去遠游了嗎?”
路過的山民們看見她都會詢問幾句,自她前幾日說師父出門遠游再也不回來了,山民們依舊有些難以置信。
提到她的師父,沈清梨不禁露出了幾分苦澀,但還是微微點了點頭,看著與往日無異。
作為這梨花山上的采藥醫師,每日翻山越嶺尋找藥材,早已成了習慣。
為了尋得幾株名貴的草藥,沈清梨來了懸崖,看著陡峭的崖壁望而卻步,那崖壁上珍貴的草藥也只能看看罷了。
她倒不至于為了幾株草藥枉送了性命。
等等,那是什么?
當看見那株百年野參時,沈清梨喜出望外,仔細觀察了一下地形,她立馬行動了起來。
只是當她爬到了那野參旁時,尚未來得及高興,就看見幾滴暗紅色的血珠格外引人注意。
這是……
她抬頭望去,只見雜草叢生的懸崖峭壁之上,斷裂的枯木上掛著一個人,一動不動地躺著。
“啪嗒……”
一滴血滴落在她的額間。
沈清梨心頭一緊,顧不得其他,攥緊手里的藤蔓向上爬去。
湊近了才看清男人的長相,俊秀的臉已經被污血染了顏色,玄色的錦袍沾滿了泥漿,玉帶凌亂地纏繞在腰間。
正是被人追殺,寧死不屈,跳下懸崖的蕭凜。
他左襟被鮮血浸透,眉骨處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染紅了茂密的睫毛。
沈清梨松了一口氣,人還活著。
只是如何把他弄下去就讓她犯了難,她低頭看了看腳下看不見底的潭水,又看了看懷里奄奄一息的男人……
別無他法,只聽見“撲通一聲”,兩個身影同時掉了下去。
四月,冰冷的潭水冷的讓人發麻,原本昏迷的男人陡然有了一絲意識,想要掙扎。
只是他的身體此時和沈清梨綁在一起,稍微一動,沈清梨便有了覺察,潭水之中,沈清梨看著雙眼緊閉的男人不停地掙扎,立刻朝著岸邊游去。
撐住啊。
沈清梨在心中默念著,希望他可以活下去。
呼……
將人拖上了岸,沈清梨看著原本被泥土止了血的地方再次滲出了鮮血,立刻找到自己的藥囊,將里面的止血草碾碎,給他敷上。
只是指尖剛觸到他再次發燙的皮膚,男人立刻有了反應,他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握住了她的手腕,睜著一雙怒目死死地盯著她。
沈清梨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壞了,一動不敢動。
“你是……誰?”
氣若游絲,問出那三個字后邊再次陷入了昏迷。
呼……
沈清梨松了一口氣,看著他清秀的臉……
師父說她是撿的,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撿了個人回去。
山風呼嘯,卷起了滿地梨花。
沈清梨壓下內心的雀躍,將藤蔓結成了繩結,小心翼翼地將人背起,滾燙的體溫透過衣服傳來,燒的沈清梨背后發疼,頸間發燙。
好奇怪的感覺!
瀑布濺起的水花打在身上,有了一絲絲涼意,可她的額頭卻沁出了汗珠,就這樣一步一步朝著山下挪去,每走一步都變得異常艱難。
山間碎石讓沈清梨時不時打滑,她只能緊緊地抓著手里的藤蔓,生怕一個不小心又把他給摔了,就這樣艱難地回到了山中的小屋里。
沈清梨將蕭凜平放在床上,仔細地檢查他的傷勢,除了眉骨的傷口,他的肋骨也斷了幾根,左腿也斷了,身上還有多處的擦傷和淤青。
最令人心驚膽戰的是他胸口前那深深的刀口,若是再深幾寸……
他,必死無疑。
真是福大命大!
沈清梨一刻不敢耽擱,翻找出珍藏的止血生肌的藥膏,為蕭凜處理傷口,又煎了活血化瘀的湯藥。
沈清梨看著昏迷中的蕭凜。
她在梨花山生活了十七年,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他究竟做了什么,竟然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
畫本子里寫的江湖追殺,大抵也就如此吧!
沈清梨心中滿是疑惑,窗外也不知不覺有了月色。
小屋外的梨花依舊在風中輕舞,沈清梨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蕭凜半夜醒來,身上劇烈的疼痛讓他一點點想起自己經歷了什么,扭頭看著身邊趴著的女子……
警惕地看著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繃帶,略微松了一口氣。
是她救了自己?
環顧四周,簡陋的茅草屋。
他這是在哪兒?
不行,若是繼續待在這里,等那些追殺自己的人追過來,他一定沒命活下去。
蕭凜這樣想著,立刻想要起來。
“唔……”
可是現在他身受重傷,牽一發而動全身,身上的劇痛讓他忍不住叫出了聲來,驚醒了一旁的夢中人。
“你醒啦。”
沈清梨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見他掙扎著起來,立刻上前扶了扶他。
蕭凜沒有理會沈清梨,想要從床上下來。
“你腿斷了,現在要去哪兒?”
沈清梨扶著他,追問了一句,可是他一言不發,強忍著劇痛站了起來,沒走幾步直接倒了下去。
他看著自己被固定的左腿,眼睛微瞇。
“都說了你走不了,你怎么這么不聽話?”
沈清梨被他帶著摔倒,立刻爬起來扶他,見他胸前的傷口又滲出了鮮血,拿出了幾分威嚴:“你的命是我救的,現在聽我的,去躺下?!?/p>
沈清梨生氣地看著他,知道救你費了多大的功夫嗎?
她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蕭凜,帶著幾分嬰兒肥的小臉皺起了眉頭,露出幾分怒氣,卻顯得有幾分可愛,掐著腰看著蕭凜。
“你若是死在了我手里,豈不是砸了我沈醫師的招牌?”
一向只有他命令別人的份,沒想到現在竟然被別人命令了。
“你是大夫?”
蕭凜終于放松了下來,抬頭打量著眼前這個小姑娘,看著年紀還沒有他大。
“嗯”
沈清梨說著眼睛眨巴著點了點頭。
“我若是不走,等我仇家追來了,你也必死無疑。”蕭凜說著掙扎著站起來,注目著她,一字一字地說道,“所以,我現在離開是為了你好。”
他說著就要往外走,卻被沈清梨一把攔下。
“那我也告訴你,你若是現在離開,不等你的仇家追過來,你就必死無疑?!?/p>
……
“既然去留都是死,我又何必連累你呢?”
蕭凜執意要離開,沈清梨著了急。
“不留下來,怎么就知道沒活路呢?”
她仰頭認真地看著蕭凜,固執地擋在他的面前。
“我是不會讓你離開的?!?/p>
沈清梨雙手張開,擋在門前。
他們怎么都這樣,師父也是,一聲不響就離開,說什么不想死在她面前,看她傷心,所以去云游天下。
就他那個身體,沒走多遠怕是要命不久矣了。
沈清梨沒留住師父,還留不住一個“殘廢”嗎?
“我既然救了你,就會負責到底的?!?/p>
蕭凜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個小姑娘,突然不想走了,他長嘆一口氣,突然開始脫自己的衣服。
“你,你干嘛?”
她雖然自小生活在梨花山,但是男女有別還是知道的。
“怎么,現在知道怕了?”
蕭凜看著沈清梨的反應突然笑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并未停下手里的動作。
“過來,幫我把褲子脫了。”
“流氓?!?/p>
蕭凜剛上前一步,沈清梨便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打在了蕭凜的臉上,清脆的響聲在深夜里格外的清晰。
逗過頭了。
“我不過是想讓你把我這些血衣全拿去燒了,免得被仇家看見了?!?/p>
沈清梨這才意識到自己誤會了他,立刻紅著臉去幫他,未等第二日天亮,沈清梨將他藏在了地窖里。
沒曾想,真的有人尋了過來,看著兇神惡煞,好在她是大夫,蕭凜的衣服也全都燒了。
她的話,那些人信了,人也離開了。
有驚無險。
此后的日子里,蕭凜就安心在梨花山養傷,看著山下的村民們來來往往,時不時調侃沈清梨與蕭凜幾句。
“沈大夫,你不把這個漂亮男人留下來陪你嗎?”
大家都知道,她師父走了,這山上的幾間屋子只剩下了她。
蕭凜看著忙碌的沈清梨,有時候他也在想,如果不去爭那個皇位,留下來同她做一對尋常的夫妻,似乎……
也不錯。
她善良,單純,可愛,有時候還有些奇奇怪怪。
三個多月的朝夕相處,蕭凜不知不覺竟然喜歡上了沈清梨。
“你在想什么?”
蕭凜正在神游,沈清梨突然拿著一個梨砸向了他的腦袋,滿面笑容地湊到了他的跟前。
轉眼間,山里的梨樹已經結了果子。
“我在想……沈姑娘的救命之恩我該如何報答?!?/p>
沈清梨沉默了片刻,小臉羞紅,小聲地說道:“你長得這樣好看,以身相許如何?”
他一個俊秀的男人住在這里,孤男寡女,山里的民婦來山上看病,時不時地給沈清梨傳輸一些男女之事,開些葷腔。
一開始她聽不懂,后來漸漸懂了。
她有些好奇,卻只能埋藏在心里。
“你說什么?”
蕭凜故意逗她,沈清梨沒多想,當真以為他沒聽清。
“我說,你要不要以身相許?”
蕭凜看著她可愛的表情,突然扔掉了手里的拐杖,上前一步抱起了她,徑直朝著屋子里走去。
他對這種事,信手拈來。
七日后,當宋志尋來時,沈清梨順理成章地同他回了家——瑞王府。
她不知道瑞王是多大的官,因為她從未下過山。
她只知道這瑞王府的確很大,府里的人也很多,光伺候她的丫鬟,便有三十個。
只是和在雍城梨花山不同,從前她和蕭凜朝夕相處,而現在,蕭凜早出晚歸,常常不見身影。
即便回到了王府了,他也不屬于她。
“沈姑娘真是好手段,不過是救了王爺一命,便想著母憑子貴?!?/p>
嗤之以鼻的聲音,夾雜著冷哼,沈清梨一開始不懂這些女人為何會對自己有這么大的敵意,后來才知道……
她們,都是蕭凜的妃子。
而她,名不正言不順。
他們在梨花山拜了天地,卻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真正的婚禮。
她,是她們口中的“侍妾”。
后來她也明白了,什么是妾。
原來,他有妻有妾。
沈清梨摸著自己的肚子,自己也成為了他的妻妾之一。
他,根本不屬于她。
她有些想回梨花山了。
今日來的是嫻妃娘娘,此時捏著絲帕掩住嘴角冷笑,翡翠護甲在日光里泛著冷光。
“姐姐們說沈姑娘不知廉恥,還當真是,你與王爺尚未成婚,竟然便懷了孩子,”
嫻妃娘娘死死地盯著沈清梨的肚子,冷笑一聲。
“你這孩子還真是福大命大,墮胎藥都沒能除掉它?!?/p>
墮胎藥?
沈清梨身為醫師,自然知道,也正是知道,所以她才能提前察覺,將那墮胎藥給倒掉。
原來,不是意外拿錯,是她們……
深秋的風裹著枯葉掠過地面,沈清梨扶著廊柱踉蹌了一下,眼前發黑。
“為什么?”
“為什么?”嫻妃冷笑一聲,逼近沈清梨,“沈姑娘,嫁入瑞王府的娘娘們都非富即貴,而你呢,你又算什么東西,妄想憑著一個孩子飛上枝頭變鳳凰,簡直是癡心妄想?!?/p>
沈清梨從未想過飛上枝頭變鳳凰,她只想要和喜歡的人好好過日子而已。
此時她眼前陣陣發黑,胸悶堵著一口悶氣,不等她再次開口,嫻妃便變了臉色。
“來人呢,打死這個不知廉恥的東西。”
嫻妃一聲令下,立刻有幾個高大的小廝朝著沈清梨堵了過來。
“你們,你們要干什么?”
在王府,除了蕭凜,她誰都不認識,而她唯一認識的人,在幾日前,出了城辦事,不知何時才能歸來。
她被一步步逼退,蜷縮在角落里,看著一雙雙軟靴一步步逼近,卻無能為力。
“之前王爺在,本宮不敢對你怎么樣,如今他去南方,沒個十天半個月回不來,你覺得這府里……誰還能護的了你?”
嫻妃手里拿著皮鞭,隨著幾個大漢一起,一步步逼近她。
沈清梨死死地護著腹部,耳畔忽然響起前幾日蕭凜說過的話:“阿梨,等我回來,便求父皇賜婚?!?/p>
“給我打?!?/p>
嫻妃一聲令下,她的手下絲毫不客氣。
蕭凜,你現在在哪里?
沈清梨眼眶里的淚水悄無聲息地落下,混著血水滑進嘴里,咸腥刺鼻。
一拳拳,一鞭鞭落在她的身上,當看見身下的鮮血時,她差點兒暈了過去。
她的孩子……
從前,她不明白師父為何不讓她下山,而現在……
她淚流滿面地看著眼前一張張臉,視線逐漸模糊,意識也漸漸不清晰。
“師父,山下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彼時的沈清梨還很天真,她的師父摸著她的腦袋告訴她。
“外面,是吃人的世界。”
被保護起來的孩子,又如何能適應這個亂世呢?
亂世烽煙起,燕國內憂外患。
“住手!”
喝止聲如驚雷炸響,沈清梨費力地睜開眼,看見紅色錦袍下擺掃過滿地狼藉。
她抬頭想要看清來人的臉,卻被鮮血模糊了視線。
侍衛統領裴硯寒手持令牌,身后跟著的羽林衛鎧甲锃亮,在暮色中泛著森冷的光。
嫻妃娘娘看見來人,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裴大人,你為何會來瑞王府?”
“奉陛下旨意,帶沈姑娘入宮?!迸岢幒坎恍币暎焓钟錾蚯謇妫瑓s在觸及她染血的衣襟時猛地收回手,解下披風輕輕披在她身上,“沈姑娘,得罪了?!?/p>
無人敢攔裴硯寒。
馬車轆轆碾過青石板路,沈清梨倚著車壁,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燈火。
自從王府里的人抓錯了藥,她便親自配了保胎丸,她在看見身下流出鮮血時,便趁人不注意吞了保胎丸,腹部的疼痛此時也漸漸消失。
她摸著自己的小腹輕聲呢喃:“孩子,別怕。”
三日前診出喜脈時,她欣喜若狂,不過半炷香的時間,便等來了瑞王妃的請帖。
現在想來,王府里的事定然逃不過瑞王妃的耳目。
僅僅三日,她不是被人絆了一跤,就是天降橫禍。
原以為自己倒霉,還想去求個神拜個佛,現在只怕是被人使了絆子,求神拜佛也保不了自己。
一瞬間,她仿佛長大了不少。
“沈姑娘,到了。”
裴硯寒的聲音從車外傳來,打斷了沈清梨的思緒。
沈清梨掀開簾子,望著巍峨的宮墻,突然覺得一陣恍惚。
“陛下在御書房等你?!迸岢幒┻^九曲回廊,看著她惴惴不安的樣子,安慰道,“沈姑娘放寬心,你和孩子都會沒事的?!?/p>
“謝謝?!?/p>
陌生人的關心,讓她鼻子一酸。
御書房的檀香混著墨香撲面而來,皇帝端坐在龍椅上,目光如炬,看著瘦瘦小小的女子,緩緩開口:“沈清梨,你可知朕為何救你?”
沈清梨福了福身,鎮定了下來,聲音平靜:“草民不知?!?/p>
“蕭凜是朕最器重的兒子,臨行前特地入宮求朕護你,”皇帝摩挲著玉扳指,“他從小到大都沒向朕服過軟,如今為了你……竟然來求朕,你可知這意味著什么嗎?”
沈清梨抬頭看著眼前年邁的老人,搖了搖頭。
“草民不知?!?/p>
“身為爭奪儲君的王爺,他不該為了你來求朕,他的弱點暴露在朕的眼前,也會暴露給別人?!被实劬痈吲R下地看著沈清梨,“聽說你有了身孕?”
“是。”
“你若是繼續留在京城,只怕連朕也保不了你?!?/p>
沈清梨有些慌張,抬頭仰視著面前看似和藹的老人。
“我不懂。”
“朕希望你離開京城,再也不要見瑞王,”皇帝突然冷下了臉,面色嚴肅地看著沈清梨,“否則,等你生下孩子,朕一定會殺了你。”
沈清梨突然無力地蹲坐在了地上,不知所措。
剛出狼窩,又入虎穴。
“你好好考慮一下,現在離開,朕可以保你和孩子安全,永遠不會讓人找到你。”
你?
不包括她的孩子?
沈清梨還沒反應過來,皇帝就叫了人帶她下去,派人嚴密保護她,又何嘗不是監視?
那日蕭凜說的“賜婚”,怕是永遠不會實現了。
在宮中養胎的幾日,沈清梨常常想起梨花山的梨花樹。
每年春天,潔白的花朵綴滿枝頭,微風拂過,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美得讓人心醉。
而如今,她的人生卻像這深秋的落葉,被命運的狂風卷向未知的深淵。
她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皇帝看著她寫給蕭凜的辭別信,冷笑著看著她,當著她的面撕得粉碎。
“沈姑娘,朕不想瑞王記恨本王,若是可以,朕倒希望他能徹底忘記你,只可惜啊……”
他那兒子好不容易來求一次自己,若是知道這姑娘被自己放了出去,定然恨極了自己。
不等皇帝說接下來的話,沈清梨便下定了決心,開口說道:“我可以讓他忘記我,徹底的忘記?!?/p>
皇帝疑惑地看著沈清梨,等到當日午后,沈清梨拿著忘情酒遞給皇帝時,皇帝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確定,這酒真的能讓凜兒忘記你?”
“草民說了,此酒名為忘情酒,等蕭凜歸來那日,您騙他喝下……”
“他便再也不會記得我是誰?!?/p>
皇帝將信將疑,可沒想到,半月之后,蕭凜歸來,喝下忘情酒,當真將沈清梨忘得一干二凈。
沈清梨站在蕭凜的面前,眉目含情地盯著他。
“你是父皇納的新妃?”蕭凜面色難看,帶著幾分怒火,“如此看著本王,是想找死嗎?”
若不是裴硯寒替她擋了一下,她定然被踹飛出去。
瑞王震怒,而她被趕出了京城。
沈清梨在裴硯寒的護送下離開了京城。
馬車緩緩駛出城門時,她掀開簾子回望,只見城墻巍峨如舊,卻再也照不進一絲溫暖。
“沈姑娘想去何處?”
裴硯寒騎馬并行,看著沈清梨,似乎覺得她與往日不同,想起瑞王……
“沈姑娘當真舍得離開?”
“該離開了,”沈清梨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這里,不屬于我。”
幾個月之后,孩子被人送到了皇帝身邊,而沈清梨也徹底脫離了皇帝的監視,離開了梨花山,孤身一人來了渝州城。
卻沒想到,幾年后卻再次見到了蕭凜。
“天下太平?”蕭凜似乎下了什么決心,“好,沈大夫若是同我一起離開,我定然會讓你看見一個太平盛世?!?/p>
離開?
沈清梨可沒想過要和他一起。
“王爺,咱們行軍打仗,帶著……一個姑娘,是不是不方便?”
宋志眼看蕭凜要帶著沈清梨一起離開,立刻著了急,二人若是舊情復燃……
蕭凜卻是不以為然。
“哪里不方便?沈姑娘妙手回春,若是沒有她,我怕是要被那些奸細亂箭刺死,死在火海里了?!?/p>
蕭凜看著明顯不愿意離開的沈清梨繼續說道:“如今這山上只剩下你自己,留下來多么無趣?”
“我不會同你一起,就算離開,也絕不是和你?!?/p>
沈清梨終于有了幾分怒色,她不知,自己這句話激動了蕭凜,不等她再次開口,蕭凜長臂一揮,直接將她打暈了過去。
“王爺,您這是什么意思?”
宋志一驚,陛下下令,但凡見過沈清梨的人堅決不能提起這個名字,而現在……
他攔不住啊!
烽煙裹挾著鐵蹄聲踏碎殘陽,蕭凜握劍的指節泛白。
他望著城墻上翻飛的玄色旌旗,喉間溢出冷笑,不過三日,這座被稱作“天下咽喉”的渝州城,便要改姓蕭。
“將軍,沈姑娘求見?!?/p>
副將的聲音打斷思緒,蕭凜猛地轉身,鎧甲上的銀鱗擦出冷光。
沈清梨被他擄了回來,看著軍營里的傷患,她沒鬧著離開,整日里同醫官一起,倒是幫了大忙,此時抱著藥箱立在帳外。
月白裙裾沾著泥點,發間還別著半朵被戰火熏黑的梨花簪。
“傷兵太多,藥不夠了?!彼纳ひ粝翊合蔬^青石,“能不能……暫緩攻城?”
蕭凜的劍鞘重重撞在案幾上,震得沙盤里的木屑簌簌掉落:“渝州城破,天下大局已定。”
“你不是要天下太平?本王不久便能兌現諾言。”
越和沈清梨相處,他便覺得他們似乎從前就熟悉。
他瞥見沈清梨攥緊的指尖,腦子里恍惚了一下,有個熟悉的身影在腦海里一閃而過。
瀑布,流水,深潭,小溪,梨花……
春水映著她鬢邊的梨花,像一幅會呼吸的畫。
腦海里的身影……
好像沈清梨!
沈清梨忽然掀開藥箱,露出里面躺著的襁褓:“這孩子的母親死在流矢下,將軍若執意攻城,明日這營帳外,便會堆滿這樣的孩子?!?/p>
為了天下太平,已經死了太多人了。
營帳外的風卷著血腥氣灌進來,蕭凜望著嬰兒皺巴巴的小臉,恍惚間仿佛看見了皇宮里自己那個年幼的弟弟。
也不知父皇怎么想的,竟然會讓他帶孩子。
殊不知,那哪里是皇弟,而是他的兒子。
沈清梨給他生的兒子。
“三日后卯時,若城門還未開,我便下令強攻?!?/p>
蕭凜轉身背對她,聽見身后傳來布料摩擦的輕響。
沈清梨知道,她勸不了他。
攻城那日的晨霧濃得化不開,蕭凜騎著黑馬立在陣前,看著云梯搭上城墻的瞬間,忽然有破空聲襲來,他本能地揮劍格擋,卻見一支白羽箭釘在腳邊的泥土里,箭尾系著半片染血的梨花箋。
“將軍!城上掛出免戰旗了!”
副將的驚呼讓蕭凜猛地抬頭,沈清梨站在箭樓之上,素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她舉起的木牌上,用朱砂寫著“開城”二字。
進城時,蕭凜在斷壁殘垣間找到了沈清梨,她跪在滿地狼藉中,懷里抱著個垂死的老者。
“這是城主?!?/p>
她仰頭望著他,眼里有霧氣蒸騰。
“他說,若用自己的命可以換滿城百姓平安,他愿意。”
老者的手無力垂下,蕭凜望著沈清梨沾滿血污的臉,突然將披風扯下裹住她。
他沒敢看她的眼睛,怕自己會沉溺在那汪春水里。
此后的日子,蕭凜的營帳里多了幾分藥香,沈清梨被他強留在營帳里。
某個雨夜,她抱著被雨水打濕的戰報沖進營帳,發梢滴落的水珠在燭火下泛著微光,蕭凜鬼使神差地抬手,替她擦去臉頰的水漬,指尖觸到的肌膚比梨花還軟。
“沈清梨,我們以前……是不是就認識?”
……
沈清梨愣在了原地,震驚地看著眼前的蕭凜。
他,該不會想起了什么?
“將軍,前線傳來密報?!?/p>
正在她不知所措時,副將的聲音驚得兩人同時后退,沈清梨立馬退了出去,心臟狂跳。
蕭凜展開密信,瞳孔驟然收縮,敵軍竟然狗急跳墻,自亂陣腳了。
好好好……
蕭凜有些興奮,立刻召集將領商議。
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明日寅時,我們假意東進,實則……”
蕭凜的話被突然闖入的侍衛打斷,侍衛捧著染血的包袱,里面滾出沈清梨的發簪。
“將軍,醫官被劫走了,綁匪留下這個。”侍衛遞上血書,“他們要將軍三日后孤身前往棲梧山?!?/p>
蕭凜的劍“錚”地出鞘,營帳里的燭火被劍氣震得明滅不定。
副將勸道:“將軍,這定是圈套!”
蕭凜卻將染血的發簪收進懷中,冷笑:“便是龍潭虎穴,我也要把人搶回來?!?/p>
棲梧山的崖邊,沈清梨被綁在枯樹上,發絲凌亂地遮住半張臉。
她望見蕭凜單騎而來,眼中閃過驚喜,忽而又擔憂起來。
“蕭凜,快走,這是圈套?!?/p>
話音未落,箭矢如雨破空而至。
蕭凜揮劍格擋,余光瞥見沈清梨掙扎著去夠地上的匕首,她割斷繩索的瞬間,一支暗箭擦著她耳畔飛過,蕭凜心尖一顫,竟忘了躲避身后刺來的長槍。
溫熱的血濺在沈清梨臉上,她看著蕭凜胸前的傷口,突然想起初見時的模樣。
可此刻抱著她滾落山崖時,他的心跳震得她耳膜生疼。
崖底的溪流湍急,蕭凜意識模糊前,聽到沈清梨在他耳邊哭喊:“別睡!你說過要帶我看天下太平!”
他想笑,卻吐出一口血沫。
他想起來了,他們很早之前就認識了。
原來這天下再大,也抵不過她淚落時顫抖的睫毛。
“阿梨,我說過要娶你的,你為何先跑了?”
沈清梨大驚失色。
一年后,渝州城外的山上,曾經被大火燒焦的地方長出了新苗。
沈清梨正給趴在床上假寐的男子換藥,他背上猙獰的疤痕像條蟄伏的龍,她指尖剛觸到傷口,便被人反手扣住手腕。
“沈大夫,你又救了我,我該如何報答你?”
蕭凜翻身將她壓在榻上,眼里盛滿笑意。
窗外春風掠過新抽的柳枝,帶著梨花的甜香,遠處隱約傳來馬蹄聲,卻再驚不起他半點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