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校園天光清淡,清晨的風從南面山頭吹來,帶著些許冷意。教學樓背面的水杉樹葉已開始泛黃,落在操場邊的青磚路上,像一片片悄然疊加的舊信紙。
許晚念抱著書本,踩著七點整的鈴聲走進教室。
講臺上的生物老師正推了推鼻梁上的金屬框眼鏡,翻開課本,板書時白粉落在他鞋尖,他毫不在意。
“這一節,我們復習光合作用。”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平靜,“請大家打開第六十二頁。”
許晚念翻開書頁,筆尖輕落,卻沒有真正寫下什么。
昨晚她失眠了很久,腦中總不自覺地回放那個午后圖書館后廊的場景。奚晞當時緊繃的表情,他說的“別唱”,以及離開前那個像要說話又咽回去的眼神。
那天之后,他們又沒再見過。
她甚至不確定,他們之間是否算得上“認識”。
只是——他身上似乎有和她一樣的影子。某種沉默、疏離、不愿輕易暴露脆弱的共性。
她有點在意他。
但她自己也不知道那種“在意”究竟意味著什么。
“許晚念。”講臺上傳來老師點名的聲音。
她一驚,立刻站起。
“你來解讀這一段實驗設計。”
“好。”她垂眸整理思路,聲音雖然不大,卻比一個月前自如得多。
她開始慢慢融入課堂了,即使只是些微的起伏。
講解完,她坐下,能感受到后桌女生用筆戳了戳她衣角。
“你剛剛講得還挺順的。”李沅低聲說,“下節課組里要不要一起復習?”
許晚念愣了一下,點點頭。
–
午休時,食堂西側的長廊上多了些畫架。
是美術組的手繪展,展示高一學生的靜物練習。
她本無意多看,直到在一排素描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署名:
X.X.
“奚晞?”她輕聲念出來。
面前的黑白線條干凈而有力,遠比記憶里那個孤立背影更鮮活。她深吸一口潮濕空氣,下意識捏緊課本邊緣——風卷落葉的干澀,和畫里凝重的輪廓在心底共振。
她忍不住看了很久。
“你認識他?”旁邊一個女生忽然出聲。
許晚念回頭,是高一七班的班長,她叫唐也,穿著整潔得體,神色禮貌。
“不算認識。”許晚念答。
“哦。”唐也點點頭,“我以前和他一個畫室,他畫得好,但不太說話。”
“嗯。”許晚念輕輕應了聲。
“你知道嗎……”唐也看了眼四周,壓低聲音說,“他媽媽以前是鋼琴老師,聽說出過事。”
許晚念一怔,“什么事?”
“也沒人說清楚。那年奚晞忽然就換了班,還休學了幾個月。回來之后他就變得……挺孤僻。”
許晚念沒有再追問,只覺得腦子里忽然被什么輕輕敲了一下。
鋼琴。
她忽然明白他為何聽到那首旋律時會反應強烈。
那種反應不是討厭,而是——痛。
她站在畫前沉默良久,直到身旁的人都散去,才緩緩轉身。
–
傍晚,她回到宿舍時,天邊已染上一抹橘紅。
寢室里沒人,她坐到書桌前,拿出那只灰藍色的小鐵盒,盒里裝著一包向日葵種子。
是她復學前姑媽送的。
“你種在陽臺,來年春天就會開。”姑媽笑著說,“你奶奶最喜歡向日葵了。”
她把種子倒出來,一顆顆地在掌心滾動,像是握住了什么遙遠又溫暖的東西。傍晚,她回到宿舍,寢室里暫時沒人。
她拉開抽屜,從最角落取出一只灰藍色的小鐵盒,里頭裝著一包向日葵種子。
是復學那周姑媽送的。
“你種在陽臺,來年春天就會開。”姑媽說,“你奶奶最喜歡向日葵了。”
那段記憶像陳舊的玻璃罐,被她藏在日常的雜音背后,一直不敢碰。奶奶。
她很久沒有在別人面前提起這個名字。
想她的時候,總是下意識躲開所有目光,在夜里、在雨天、在廁所的隔間里、在喧鬧暫停的一秒鐘。
她閉上眼,指腹拂過鐵盒蓋的劃痕,那是爺爺早年留下的煙痕。奶奶從不讓他抽煙,可他偶爾還是偷偷點一根。奶奶知道也不吭聲,只是開窗通風,然后給他剝一瓣橘子。
那個畫面太遙遠了,可她記得。
她也想像奶奶那樣,溫柔地活下去。就算很痛,也不吵、不鬧,不去傷人。
“你要自己長出光來啊,晚晚。”奶奶生前常這么說。
她慢慢將種子倒出來,一顆顆地在掌心滾動,像握住了什么遙遠又溫暖的東西。
她不想一直是那個只會沉在水底的人。
她裝好鐵盒,重新放進抽屜。窗外暮色降臨,教學樓上的燈光次第亮起,一層一層,像從深淵里打撈起的希望。
她想做點什么。
–
第二天放學后,她捧著紙盒,繞到教學樓背后那片空地——背風,卻也偏陰。她蹲下身,小心挖坑,埋下第一粒向日葵種子。覆土澆水時,泥土發出悶響,恰似她心底那些未曾言說的秘密落地。
她剛起身,背后傳來一句話:“你選錯地方了。”
她一愣,轉身。
“你……怎么在這兒?”
“我每天從這條路走回宿舍。”他答,語氣平靜,“你干嘛種東西?”
“……想種點向日葵。”她頓了下,“我奶奶喜歡。”
奚晞沒說話,只是目光落在那一小塊泥土上,半晌后,淡淡道:“陽光不太夠。”
“……嗯?”她沒聽清。
“這地方太背陰,早上有光,但中午之后曬不到。”他說完,慢慢移開視線,“種不活。”
她咬了咬唇,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我試試看。”
奚晞沒回應,轉身往前走。
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住。
“教學樓南邊有個小平臺,樓下花壇沒人管,那邊全天有光。”
她一愣。
“如果你真想種,”他說,聲音低低的,“換個地方。”
她點了點頭,“謝謝。”
他沒有回頭,過了一會,忽然說:“我以前種過,種不活。”
“……向日葵?”
“不是。”他頓了頓,“辣椒。五年級那年,班里搞什么生命教育活動,我照顧了整整一個學期。”
“然后呢?”
他輕聲笑了一下:“最后被人拔掉了。”
她一下不知道該說什么。
奚晞側過臉看她,聲音忽然低啞:“我初中時,被全班人拉群屏蔽過。只是因為我不太喜歡配合,話少。”
許晚念抿唇,沒有說話,只覺得胸口像堵了什么。
“后來,我就不太說話了。”他說完這句,低頭拉了拉袖口,似乎想遮住手腕上什么。
她站著,沒去追問他過去的更多,只是輕輕道了一句:“你很厲害,能堅持畫畫,畫得那么好。”
奚晞看她一眼,沒回答,但眼神不再那樣疏離。
“那天……對不起,我唱的那首,是不是讓你不舒服了?”她還是忍不住問。
他沒動,幾秒后,低聲說:“別再唱。”
她輕輕點頭,“好。”
許久后,他像是終于放松一點,背靠著墻,望著已經沉進夜色的教學樓
兩人站了一會。
風從水泥墻邊穿過,卷起他們衣角。
許晚念忽然道:“你會來看我種的嗎?”
奚晞看著她,沒答,但眼神柔和了些許。
她笑起來,仿佛把夕陽的光也笑亮了。
“那我們換個地方,”她說,“去你說的那個南邊花壇。”
他點了點頭,背過身:“走吧。”
風繼續吹著,帶著泥土、回憶和一點點即將開始的靠近。
他們隔著短短三米,沒有走近一步,但也沒有再退后。夕陽的余暉從南邊花壇斜射過來,將兩人的影子重疊,仿佛在預告:新的生命,正在這片土地與心底一同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