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終于在校園的枝頭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梧桐葉在陽光下泛著柔綠,風一吹,便輕輕地落進校道、窗臺、還有走廊角落。許晚念在圖書館借完《朝花夕拾》,在回宿舍的途中,忍不住抬頭看天,一道金色光暈透過樹縫灑在她手背上,她怔了一下,忽然想到幾周前天臺上那天。
那之后,她和奚晞偶有見面,比如一起照料那株陽臺上的向日葵,但再沒有真正說過話。他始終像之前那樣,安靜地存在著,偶爾點頭致意,卻從不主動靠近。
她也沒有再嘗試接近他。
不是特意疏遠,而是本就身處兩個世界。她是初二,他是高一。課表不同,作息不同,就算是偶然擦肩,也像被風吹亂的羽毛,沒能落進彼此掌心。
許晚念最近的狀態還算穩定,至少沒有再在課堂上忽然崩潰,沒有在深夜哭出聲。但她也沒有真正好過。藥物讓她容易疲倦,常常在午休時趴在課桌上淺睡,夢里卻經常看見奶奶靠在門邊沖她笑,溫柔地喚她的乳名。
她不敢和任何人提起這些夢。夢醒后空蕩蕩的心,才是真正要命的東西。
“許晚念。”班主任李老師叫住她的那天,她剛從醫務室回來,臉色蒼白,眼下浮著一層淡青。
“老師。”她輕聲回應。
“最近身體怎么樣?情緒還可以嗎?”
她點點頭,“還可以。”
李老師沉吟了一下,“有空多出去走走。天氣涼了,可以去陽臺曬曬太陽。”
她低低應了一聲。她知道老師的用意,但天臺……天臺是她很私人的角落。她在那里哭過、笑過、和一個陌生得有些溫柔的人交談過。她從不敢帶別人去,也從未告訴過別人那扇門可以通往什么。
她還是去了。
午后的天臺空無一人,秋日陽光并不刺眼,有些溫柔地灑在圍欄上。她蹲下身,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小筆記本和一支黑色中性筆。
第一頁是干凈的,帶著新紙的味道。她遲疑片刻,在扉頁寫上:
“天臺日記。”
接下來的幾頁,她寫得很慢,不像是記敘文,也不像是隨筆。更像是一種沒有格式的情緒傾倒:
“今天我夢見奶奶了。她還是穿那條碎花圍裙,沖我笑,說,晚念,咱們做紅薯餅吧。”
“我沒有哭,真的沒有。我只是醒來的時候忘了我已經不是在家里。”
“我今天不想吃藥,但我還是吃了。因為奶奶說,乖孩子要聽話。”
“今天陽光很好,我想要是我也像光那樣就好了,可以穿過每個人的縫隙。”
她寫著寫著,眼眶就有些濕了。但她沒哭,她已經學會了讓眼淚只浮在眼底,而不流下來。
她沒有注意到,在她坐下寫字的時候,天臺門被輕輕推開又合上了。
奚晞靠在天臺門口,遠遠地看了她一會兒。他本想離開,但猶豫片刻后,還是悄悄走了過去。
他沒說話,只是走到她身旁的墻邊,靠著圍欄坐下。腳邊落了一片銀杏葉,他低頭踢開,發出輕響。
許晚念猛地回頭,看見他,身體明顯一震。
“你怎么在這?”
他聳聳肩,“我也可以來吧?”
她盯著他,筆還握在手中,臉上還殘留著些沒收完的情緒,“你不是……很討厭吵嗎?上次你說這里‘太熱鬧’了。”
“今天不熱鬧。”他語氣淡淡,卻像是小心翼翼地在找一個合適的理由留下來。
她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慢慢合上筆記本,動作有些防備,卻也不像要馬上離開的樣子。
風吹過,兩人的發絲都被吹亂。他忽然看向她,“你臉色不好,吃藥了?”
她點點頭。
“什么藥?”他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我不是想打聽,我只是問問。”
“穩定情緒的。”她很平靜地回答,“醫生說我太容易被情緒牽動了。”
他“哦”了一聲,又低頭看自己鞋尖,“其實……我也有點。”
“什么?”她沒聽清。
“我小時候也吃過藥。”他說這話時聲音很低,“不過不是情緒,是失眠。”
她沒想到他會說這個,抬眼看他一眼。
“那你現在還會嗎?”
“偶爾。聽某些聲音的時候。”
她心里“咯噔”一下,聯想起之前天臺上的事,想問那到底是什么聲音,卻沒開口。
奚晞看她的筆記本,“你寫的是日記?”
她點頭。
“可以……看一眼嗎?”
她想了一秒,還是搖頭,“不可以。”
他也不勉強,“那你收好吧。”
說完,他從校服兜里拿出一張小紙條,“你那天落在天臺的東西。”
她疑惑接過,發現是她之前撕下來墊筆尖的一張廢紙,背后被寫了一句話:
“你寫的‘我不是瘋子’,其實你真的不是。別怕。”
筆跡是印刷體般整齊的,但她還是一眼認出那是他寫的。
“你……撿到了?”
“風吹到我腳邊。”
她的手指緊了緊那張紙,抬頭想說什么,他卻先起身。
“我走了,你慢慢寫。”
“奚晞。”
他回頭。
“謝謝你。”
他沒回應,但眉眼微動了一下,像是笑了,又像沒笑。
許晚念低頭把那張紙夾進日記本最末頁。
天臺依舊是她一個人的地方,只是從今天起,那扇門再開一次時,她不會再那么慌張。
而在幾天后的一個午后,她再次來到天臺,發現那本日記的最后一頁多了一行字:
“我有時候也不太正常。但如果你不怕,那我們可以一起不正常。”
她看著那字,笑了,很輕地笑了。
風很輕,像是有人,悄悄為她擦去了額前的碎發和心口的尖刺。陽光透過樹葉灑在他們身上,落下斑駁的金色光影,像是為這段微妙的關系鍍上了溫柔的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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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偶爾會在傍晚同時出現在校園南邊的花壇前,那里種著那株他們一起埋下的向日葵。它長得很慢,才冒出幾片小葉子,卻奇跡般沒被風吹斷。許晚念將水壺在花磚邊一放,蹲下身撥了撥向日葵花盆里的土。
小小的種子已經冒出了嫩綠的尖芽,兩片橢圓的子葉緊貼在一起,搖搖晃晃地立著,在陽光下透著微弱的青光。她用手指輕輕松了松土壤,給小芽留出些生長的空間。身后傳來鐵門轉動的輕響,熟悉的腳步聲停在兩米開外。
“你遲到了。”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
她沒回頭,只抬手抹了把額頭的汗,“因為午休查寢,我得裝睡。”
“裝睡還挺辛苦。”
奚晞坐到了對面那排矮墻邊,風剛好掀起他手中書頁,陽光在他睫毛上碎成金箔。他們之間隔著正在抽芽的向日葵,像某種心照不宣的楚河漢界。落下濃淡不一的影子。他一如既往穿著那件淺灰色的校服上衣,袖口挽起,顯得手腕清瘦又骨節分明。
兩人之間的沉默并不尷尬,反而像是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方式。自從向日葵種下之后,他們偶爾在天臺碰面,誰也沒有特別約定時間,卻總在合適的間隙同時出現。
有時只是點個頭,有時她澆水,他翻書;更多時候,他們安靜得像兩棵植物,在風里輕輕擺動,彼此不干擾,卻也不疏遠。
“這幾天它長得快。”許晚念摸了摸幼苗邊的土壤。
“說明它喜歡你。”奚晞低聲道,聲音輕得仿佛怕驚動了這片小小的綠意。
許晚念愣了下,轉頭看他。他卻低著頭翻書,沒再說話。
自從發現那行“我們可以一起不正常“的字跡后,天臺開始出現微妙的變化。有時她會看到墻角多出半包未拆的種子,有時他常坐的位置留著幾滴新鮮水漬。就像此刻,當許晚念翻開黑皮日記本準備記錄生長進度時,發現扉頁夾著張字條:
“今天陽光正好,它也在。“
字跡依舊鋒利如刀刻,卻藏不住尾筆的遲疑。她捏著紙條轉頭,正撞見他慌忙低頭挽袖口的動作,淺灰校服下清瘦的手腕泛著日光。
“你每次都這樣寫?“她晃了晃紙條。
“不是。“他書頁翻得嘩啦作響,“有時候,不寫。“
“那寫的都是我嗎?“話出口才驚覺唐突,許晚念慌忙去掏書包里的噴壺。金屬瓶身撞到日記本,某頁被風吹得急速翻動,露出她上周無意識抄寫的鋼琴曲譜——正是那首曾讓奚晞瞬間失神的旋律。
空氣突然凝滯。噴壺灑出的水珠在磚面洇出深色痕跡,她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那時候...很難受吧?“
“你說哪一個時候?“他的反問輕得像落葉墜地。
“我哼那首曲子的時候。“許晚念指尖摩挲著潮濕的日記本邊緣,“你會彈?“
“母親教的。“他突然合上書,封面《夜鶯與玫瑰》的燙金標題閃過暗光,“她走那天,琴蓋都沒合上。“
斜斜垂落的日光爬上少女顫抖的指尖。許晚念輕輕翻開最新日記頁,在“10月23日“的日期旁補上小小注腳:“今日發現,有些傷口會開出透明的花。“
當奚晞遞來浸泡過的向日葵種子時,暮色正為天臺鍍上毛邊。她接過玻璃罐的瞬間,突然指著自己日記本問:“你上次偷看我寫字了?“
“風吹開的。“他后退半步,耳尖泛紅堪比天邊火燒云,“而且...我種了二十顆備用。“
“為什么?“
“你說它晚上怕黑。“
許晚念怔了片刻,忽然輕笑出聲。
“好哦,那我拿幾顆回去放寢室,”她接過來,“一起陪它熬夜。”
望著掌心的種粒,她忽然發現每顆都帶著細微刻痕——借著最后的天光,她看清那是用針尖戳出的星星圖案,嘴角不經意間含上一絲笑意。
“要回班了。“她抱著日記本站起身,在鐵門處突然回頭:“你下次寫批注能用簡體字嗎?上次那行'不正常'的'常'字寫成繁體了。“
“還有陽光正好,它也在——你這到底是在說我,還是那盆花?”
他并未作答,只是眉眼間的笑意,比那傾灑而下的陽光還要溫柔幾分。女孩心里明白,這個問題或許一時半會兒得不到答案,于是難得地露出幾分俏皮模樣,蹦蹦跳跳地離開了天臺。
遠處,奚晞背光的身影微微晃動,沙啞的笑聲裹挾著輕柔的晚風悠悠傳來:“繁體字,才與這百年古校的天臺相得益彰呀。”
而她不曾看見,少年藏在身后的指尖正反復描摹褲袋里的字條,那上面鉛筆痕跡淡得快要消失:
“她在這里,我不再那么怕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