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白駒過隙,倏忽間,姚夢已然褪去稚氣,亭亭玉立至碧玉年華。
在這個時代,這年紀的女子,已該談婚論嫁,甚至為人母了。
每每思及此,姚夢心中便泛起一絲荒誕的漣漪。
碧玉年華,多美好的詞,人生仿佛才剛剛鋪開畫卷,她自己尚覺是個孩子呢,如何能去孕育、教導另一個生命?
她越來越像一個“古代人”了。
起居坐臥,自有章法。
單說如廁一事,便極盡繁瑣講究。
熏香驅穢的侍女垂手侍立,捧著鎏金銅盆等待凈手的丫鬟屏息凝神,手持柔軟綢帕的婢女低眉順眼。
姚夢初時如坐針氈,試了幾回,那被幾雙眼睛無聲環繞的感覺,比解手本身更令人窒息。
她終究還是揮退了她們,只命人提前在凈房里點好清雅的熏香,將盛滿清水的銅盆和干爽的綢帕置于雕花洗臉架上。
“該做什么便做什么去,不必守著我。”她語氣溫和卻不容置喙。
自己有手有腳,何必事事假手于人?
那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形同廢人的日子,她早已嘗盡滋味。
刻在骨子里的,是那個“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里”的靈魂烙印。
“人人平等”的觀念根深蒂固,讓她無法心安理得地將他人視作牛馬。
這份格格不入,在她約莫十歲時,曾引發過一場小小的風暴。
那日,她心血來潮,想自己動手清洗貼身的裹衣。
水有些涼,皂角的氣味彌漫開來。
正揉搓著,負責漿洗的嬤嬤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看清她在做什么后,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瞬間繃緊了。
她一言不發,徑直上前,一把奪過姚夢手中濕漉漉的衣物。
姚夢有些惱了,據理力爭:“嬤嬤,我自己的事,想自己做。”
嬤嬤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嚴厲,卻依舊沉默,只是將那裹衣緊緊攥在手里。
姚夢原以為事情到此為止。
然而次日,她身邊那個常幫她浣洗衣物、總是怯生生的小丫鬟,一連數日不見蹤影。
后來才知,因“伺候小姐不周,竟讓小姐親自動手操持賤役”,她被狠狠責罰了板子,趴在床上動彈不得。
那一刻,姚夢如遭雷擊,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她明白了,在這個世界里,她的“獨立”和“平等”,輕則被視為怪癖,重則可能成為他人災難的源頭。
有些藩籬,并非她一己之力可以撼動。
自那以后,她學會了在規矩的框架內尋找一點自在。
閑暇時,她便一頭扎進自己的小天地——在閨房小院的一角,她親手開墾出一小片菜畦。
松土、播種、澆水,看著嫩芽破土而出,這份貼近泥土的勞作,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寧。
祖母對此不僅未加斥責,反而興致盎然,有時還會來與她一同侍弄,祖孫倆在陽光下說說笑笑,泥土沾了裙角也不在意。
得益于父母門當戶對的聯姻,父親又是個端方守禮的君子,內宅之中并無那些小說話本里常見的勾心斗角。
父母將她護得周全,她的日子過得平靜安穩,甚至稱得上幸福。
然而,在這份平靜之下,始終潛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疏離。
她像一個誤入戲臺的看客,演著自己的角色,心卻始終懸在半空,找不到落地的錨點。
面對至親如父母,心底也總隔著一層無形的紗,親近不足,敬畏有余。
好在,這個時代本就講究君臣父子、尊卑有序,人與人之間天然的親昵本就不多,她的這點“冷淡”,反而顯得不那么突兀了。
姚慎,她的弟弟,記得他剛出生時,他小小的身軀被包裹在棉被之中,棉被的外面是綢緞,有些滑,像一團柔軟的云。
母親生產時,她被以“血氣沖撞”的理由拘在自己的院子里。
明知該去看看剛經歷鬼門關的母親,表達關切,可心底深處卻涌動著莫名的恐懼。
她害怕表達情感,仿佛一旦流露真心,便欠下了難以償還的債,更害怕當別人以同等熾熱的情感回饋時,自己那無法匹配的疏離感會暴露無遺,帶來更深的辜負感。
于是,她選擇了沉默,將那份濃烈卻又懵懂的、無處安放的情感,傾注在這個新生的嬰孩身上。
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抱起他,姚夢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連腳后跟都在暗暗使勁,生怕一個閃失將這脆弱的小生命摔落。
他奶呼呼的,嘴角吐著透明的泡泡,小臉還有些泛黃。
她試探著對他笑,他竟然也咧開沒牙的小嘴回應,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溜溜地望著她。
新奇與柔軟瞬間擊中了她的心。
他們肉身的年齡差不過三歲,但在姚夢眼中,心理年齡的鴻溝宛如天塹,抱著他,倒真像是在養一個兒子。
幼時的姚慎像條小尾巴,總愛跟在她身后。
她練劍,他就在一旁撿樹枝比劃;她打拳,他也跟著哼哼哈嘿。
可孩子心性,終究是貪玩沒長性。
父親母親一心盼他走科舉正途,對于他習武只當是小孩子的胡鬧。
府里的小廝們更是哄著他玩,漸漸養出幾分不知天高地厚的驕縱。
姚夢有時看不慣,便故意捉弄他,讓他吃了虧又不敢聲張,對她這個長姐便存了幾分敬畏。
記得他八九歲那年,不知犯了什么倔,竟拿著木棍將她精心照料、剛抽出嫩黃花朵的小菜園里的油菜花,噼里啪啦掃倒了一大片。
姚夢上午發現時,氣得七竅生煙。
下午一同去書塾,她板著臉,愣是一眼沒瞧他。
待到日頭西斜,她從祖母處習武歸來,遠遠便瞧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捧著一大束金燦燦的油菜花,坐在她房門口的石階上。
他低著頭,正出神地看著臺階下忙碌搬家的螞蟻。
夕陽的余暉給他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姚夢走近,腳步放得很輕。
他察覺到,猛地抬起頭,眼中帶著一絲怯生生的討好,雙手將那束油菜花高高舉起:“阿姐,送給你!這…這是我讓人去街上買來的,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聲音小小的,帶著點漏風的含糊——他正換牙。
看著那束沾著新鮮泥土氣息的油菜花,再看看弟弟那雙寫滿緊張和期待的眼睛,上午的怒氣像是被戳破的氣球,倏地泄了。
姚夢沒說話,只是伸出手,在他柔軟的發頂用力揉了揉,然后接過那束花。
她在他身邊坐下,揪下一片嫩黃的花瓣,輕輕放在一只奮力搬運的螞蟻面前。
姚慎見她臉色緩和,嘴角慢慢咧開,露出那個缺了門牙、顯得有些滑稽又無比真誠的笑容。
姚夢看著他,也忍不住笑了。
姚夢聲音帶著笑意:“我把這油菜花處理一下,你吃嗎?”
“吃。”他趁機蹭過來。
“那……這次就原諒我了?我保證,絕對沒有下一次了!”他急急地豎起三根手指。
“嗯,原諒你了。下不為例。”姚夢捏了捏他尚帶嬰兒肥的臉頰。
“嗯嗯!”姚慎用力點頭,笑容燦爛得像那束油菜花。
······
時光流轉,此刻的姚夢卻置身于肅穆的相國寺禪院之中。
她來到這里,是因為那個曾經捧著油菜花討她歡心的小屁孩——姚慎病了。
這場病來得又急又怪,纏綿病榻數月,換了好幾位名醫,灌下去無數苦澀的湯藥,卻如同石沉大海,不見起色。
眼見著弟弟原本紅潤的小臉變得蠟黃萎靡,瘦得脫了形,時常在睡夢中因疼痛而蜷縮抽搐,小小的身軀在錦被下微微顫抖。
整個院落都彌漫著一股散不去的藥草苦味,聞久了,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姚夢面上自然是憂心如焚,緊蹙著眉頭,侍奉湯藥,安撫母親。
可夜深人靜,獨自一人時,她卻會被一種冰冷的無力感和……一絲微妙的抽離感攫住。
病痛不在她身上,她再焦急,也無法真正感同身受弟弟此刻正承受的每一分煎熬。
這種認知讓她感到一種深切的自我厭棄。
她覺得自己仿佛缺失了某種重要的情感連接,心湖像是結了一層薄冰,麻木感如影隨形,連最基本的“感同身受”都顯得那么困難。
然而,內心深處又分明在焦灼地渴望著什么,像被無形的鎖鏈緊緊捆縛,壓抑得她喘不過氣。
那源頭在哪里?她找不到答案。
煩!真的很煩!煩透了!
一股無名火在胸中左沖右突,找不到出口。
仿佛一塊沉甸甸的巨石,死死堵在心口,任憑她如何努力,都無法疏導開一絲縫隙。
晚膳后,母親在禪房誦經祈福。
姚夢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在相國寺重重疊疊的庭院間穿行。
清冷的月光灑在青石板上,勾勒出院墻、竹影的輪廓。
她走到一處僻靜的角落,月光下幾竿修竹在墻角投下斑駁的碎影。
心頭的煩躁讓她無法靜坐,索性蹲在一塊冰涼的石頭上,雙臂環抱著膝蓋。
思緒如同脫韁的野馬,天馬行空地亂撞:弟弟蠟黃的臉、苦澀的藥味、無能為力的自己、那該死的青霉素和阿莫西林(就算知道名字又有何用?她連最基本的提純都做不到,弄出來的怕不是救命的藥,而是催命的毒!)
還有這無處不在的等級枷鎖、她這漂泊無依的靈魂……
蹲得久了,雙腿傳來陣陣麻木的刺痛。
她猛地站起身,活動著發僵的筋骨。
清輝如洗,月華如練,如此良夜,如此心緒……一股強烈的沖動毫無預兆地涌上心頭。
何不舞劍?
讓那冰冷的劍鋒劈開這凝滯的空氣,讓那流轉的劍光宣泄這無處安放的煩悶與焦灼!
她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正纏著一柄柔韌如蛇、薄如蟬翼的軟劍。
······
風掠過相國寺層層疊疊的院落,帶著露水的涼意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香灰氣息。
任柯從幽深的后院轉出,在離他們院子不遠處,有一座兩層小樓,沒有燭火,就只能沿著曲折的院廊向前院前行。
廊外,幾處院落竟都透出昏黃的燭光,在濃重的夜色里像漂浮的螢火,明明滅滅。
他腳步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亮著光的門扉——東廂兩三處,西院三四點,都隔著距離,看不真切內里情形。
有幾扇院門緊閉,黑黢黢地沉默著,如同合攏的蚌殼,顯然無望求得幫助。
最終,他的目光鎖定了離自己最近、也最亮堂的一處小院。
那燭光透過糊窗的薄紙,在門前的青石板上投下一方暖融融的光斑,在這清冷的月夜里,竟顯得有些誘人。
然而,相國寺的古怪之處,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心頭,讓任柯不敢有絲毫大意。
他沒有貿然踏入那片光亮,反而將身體更深地縮進院門投下的陰影里,緊貼著冰冷的木門框。
他像一尊融進黑暗的雕像,只有一雙眼睛在陰影邊緣謹慎地移動。
月光如水銀瀉地,卻偏偏吝嗇地繞過他藏身的角落,若非刻意凝神細看,絕難發現門縫陰影里還嵌著一個人。
他屏住呼吸,手緊緊扒著粗糙的門框邊緣,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只探出小半個腦袋,小心翼翼地朝院內窺視。
月光慷慨地灑滿了這方小小的庭院,清輝如霜,將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朦朧的銀邊。
院中站著一人。
那人身形頎長,穿著一身利落的靛青色男子勁裝,束著同色腰帶,烏發也如男子般高高束起,一絲不茍。
可任柯一眼就瞧出了異樣——那腰肢過于纖細,肩膀的線條也過于柔和流暢,即使被寬松的男裝盡力遮掩,屬于少女特有的、尚未完全長開的玲瓏曲線,在月光的勾勒下依然顯露無遺。
這分明是個妙齡女子,卻刻意扮作了男兒模樣。
她背對著院門,微微仰頭望著天上的明月,側臉在清輝下顯得輪廓分明,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
就在任柯心頭疑竇叢生之際,那少女動了。
只見她右手極其自然地撫向腰間,一道寒光倏然自她腰間而出!
那是一柄薄如蟬翼、柔韌異常的軟劍!
劍身在月下猛地一顫,發出極輕微的嗡鳴,隨即繃得筆直。
冰冷的劍刃反射著月光,瞬間在她周身劃開一道凜冽的弧光,仿佛連空氣都被割裂了。
少女握劍的手穩定而有力,劍尖斜斜指地,寒芒吞吐不定,整個人散發出一股與這寂靜寺院格格不入的銳利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