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和朱鑫并肩走在人聲鼎沸的街道上,四周彌漫著飯菜的香氣、汗味和牲畜的氣息,正是市井獨有的煙火氣。
方才在車行,還車時那掌柜的指著板車漏洞,硬是扣下了全部押金。一百文錢,最后討價還價只拿回了沉甸甸的五十個銅板。
石頭心里憋著一股悶氣,畢竟如果板車是好的,不可能這么不經使,剛想爭辯幾句,抬眼便撞見旁邊那伙計抱著胳膊,橫眉立目,一臉兇相,眼神像刀子似的刮過來。
他喉頭動了動,終究是把話咽了回去。
就在這時,朱鑫腦子里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念頭——這押金,與其憋屈地被扣掉一半,不如索性做個順水人情,全舍出去!
這車馬行開在京城魚龍混雜的地界,迎來送往,掌柜的定是個消息靈通的“地頭蛇”。
五十文,或許能撬開他的嘴,探聽到些意想不到的東西。
念頭一起,朱鑫心念電轉。
他不動聲色地朝石頭遞了個眼神,那意思復雜,有決斷,有安撫,也有“看我行事”的暗示。
也不管石頭是否完全領會,他已轉過身,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笑容,對著正低頭撥弄算盤的掌柜開了腔。
“掌柜的,瞧您這氣派,在京城扎根不少年頭了吧?”
朱鑫聲音清朗,帶著由衷的贊嘆,“您老一看就是福壽綿長的貴相!瞧瞧這眉毛,又黑又長,主的是高壽;這下巴,圓潤厚實,穩穩當當,天生就是坐鎮一方、納財聚福的根基!在這天子腳下能把車馬行經營得這般紅火,您老定是個有本事、有福氣的主!”
掌柜的被這通奉承說得頗為受用,抬起眼皮,臉上那層公事公辦的冷淡褪去幾分。
他目光在朱鑫臉上掃了掃,又瞥了一眼旁邊還帶著幾分少年稚氣的石頭,注意力顯然更集中在說話的朱鑫身上:“小伙子,嘴皮子挺利索。聽口音……是打北邊來的?瞧著像是個讀書人,是進京趕考的吧?”
朱鑫聽了掌柜的猜測,也不點破,反而順著話頭,臉上堆起更真誠的笑容,仿佛遇到了知音:“掌柜的好眼力!正是北邊來的,這不,頭一回來這天子腳下,看什么都新鮮,也看什么都懵懂。您老在京城扎根多年,見多識廣,是真正的‘萬事通’。晚輩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正愁沒人指點迷津呢。”
他邊說,邊從懷里摸出那剛剛被扣下的五十文銅錢,手指靈巧地一捻,便整整齊齊碼在了柜臺上,發出輕微的脆響。
那掌柜的目光果然被那摞銅錢吸引過去,原本公事公辦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和了然。
他看看錢,又抬眼看看朱鑫,眼神里多了幾分探究和掂量。
旁邊那個兇神惡煞的伙計也愣了一下,看看掌柜,又看看錢,似乎沒明白這客人怎么又把扣掉的錢送回來了。
朱鑫趁熱打鐵,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些,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和請教:“這點小意思,權當是晚輩孝敬您老的茶水錢。那板車的事,是我們疏忽,該賠!這五十文,您收著,莫要再推辭。”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誠懇,“晚輩就是想跟您老打聽打聽,這京城里……有些門道規矩,或者……有沒有什么特別需要注意的‘人物’、‘地方’?免得我們這些外鄉人稀里糊涂沖撞了貴人,或是踩了不該踩的線,那可就因小失大了。您老在道上行走多年,經驗老到,還望不吝賜教幾句,給我們指條明路。”
石頭在一旁看得真切,這才恍然大悟朱鑫剛才使眼色的意思。
他心中暗暗佩服朱鑫的機靈和魄力——五十文說舍就舍了,就為了套點可能值錢的消息。
他也趕緊收斂了臉上殘留的不忿,學著朱鑫的樣子,努力做出恭敬聆聽的姿態,目光緊緊盯著掌柜的嘴唇。
掌柜的沒立刻說話,手指在那摞銅錢上輕輕敲了敲,發出篤篤的輕響。
他瞇縫著眼,重新打量了一下朱鑫和石頭,那眼神像是在掂量兩件貨物的價值,又像是在確認什么。
片刻,他嘴角扯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慢悠悠地開口了:
“呵呵,小老弟,你這……倒是有點意思。”
他伸手,不緊不慢地將那五十文錢攏到自己面前,一枚一枚地收到柜臺下的抽屜里,動作沉穩老練。
“看在你這份誠心,又是個明白人的份上……老朽在這前門大街混了快二十年,迎來送往,不敢說什么都知道,但一些面上的消息,耳朵里多少還是灌進去一些。”
他身體也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比朱鑫還低,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神秘感:“你們想知道些什么?是官面上的規矩?還是……地下的門路?或者,最近城里有什么風吹草動?”
他那雙精明的眼睛里閃爍著市儈與世故交織的光,“先說說看,老朽掂量掂量,能說的,自然給你提個醒。”
朱鑫心中一喜,知道這五十文錢算是砸對了地方。
他飛快地和石頭交換了一個眼神——魚兒,上鉤了。
接下來,就看如何從這老江湖嘴里,撬出對他們有用的“京城秘辛”了。
······
初秋的上午,陽光褪去了夏日的灼烈,變得清澈而溫煦,像一層薄薄的金紗,鋪灑在通往佛堂的青石板路上。
空氣微涼而爽利,帶著山間特有的草木清香和遠處飄來的淡淡香火氣息。
竹葉在微風中簌簌作響,幾片早黃的葉子打著旋兒飄落。
快到晌午了,日頭漸高,曬得人脊背暖洋洋的。
我和小和尚戒色并肩走著,踏著斑駁的樹影。
看他步履輕快,僧袍的衣角隨著步伐微微擺動,我側過頭問道:“戒色小師傅,”我的聲音在安靜的院落里顯得清晰,“平日里若是得閑,我能不能去藏經閣里,翻翻那些經卷典籍?”
戒色聞言,腳步略緩,抬起手習慣性地撓了撓他那光溜溜的后腦勺,初秋的陽光落在他年輕的臉上,映出幾分真純和些許為難,他眨著清亮的眼睛望向我,帶著問詢說:“阿彌陀佛,施主想去藏經閣?這個小僧做不得主,得先問過管事的戒能師兄才行。您……這會兒就急著想去看看?”
擺擺手,心里盤算著更長遠些,我盡量讓語氣顯得誠懇而不過分說道:“倒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小師傅去找戒能師傅請示時,能否順便探探口風,看能不能把那鑰匙也請來?這樣我便自在些,想何時去翻閱,就何時去了,省得次次都來煩擾你們。”
“哎呀,這……這恐怕不大妥當吧?”
戒色的小腦袋搖得像初秋枝頭不安分的果子,細長的眉毛也微微蹙起,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僧袍的袖口:“藏經閣那地方,平日里香火氣就淡得很,少有人去走動,清冷得很。若是照顧不周,出了什么差池……師父們知道了怕是要怪罪的。”
他語氣里透著謹慎,隨即又顯出少年人的熱心腸,“不過,施主您放心,小僧這就去尋戒能師兄!聽聽他怎么說,藏經閣如今就是戒能師兄管著呢。”
“哦?”我腦中立刻浮現出一個鮮明的形象,那笑容讓人印象深刻,“可是那位身形敦實、耳垂豐厚得像飽滿的蓮子,笑起來眼睛就瞇成兩道彎月縫兒的師傅?”
“對對對!正是戒能師兄!”
戒色連連點頭,提到這位師兄,他的語氣都輕快活潑起來,帶著由衷的欽佩:“師兄他本事可大了!不光管著藏經閣,膳堂的伙食、寺里的采買賬目,也都是他一手操持。他記的賬本,工整明白,連隔壁大商行的老掌柜看了都直豎大拇指,夸他是把好手!”
陽光落在他臉上,顯得神采奕奕。
“主持前些日子接待我們時,他就侍立在主持身側,”
我回憶道,那慈和的面容如在眼前,“主持還特意關照說,‘若覺得寺里的清粥素齋過于寡淡,在規矩之內,盡管去找戒能。’可惜,自那以后,就再沒見過了。”
只記得那彌勒佛般的笑容,讓人心生暖意。
“可不是嘛!”戒色一拍巴掌,仿佛找到了共鳴,聲音都亮了幾分,“戒能師兄掌勺的手藝,那是頂呱呱的!尋常的豆腐、面筋、大豆,到他手里就能變出形神兼備、滋味十足的素雞素鴨來。施主您今早用的那碗熱騰騰、香噴噴的胡辣湯,還有那暄軟白胖、餡料鮮美的素包子,可都是他領著膳堂的師兄弟們,天不亮就起來忙活的成果!”
他咂咂嘴,仿佛還能回味起那暖胃的滋味。快到中午了,空氣中似乎隱隱飄來一絲若有若無的飯菜香氣。
“說起來啊!”
他話鋒一轉,帶著點好奇,“早先藏經閣是戒武師兄管的,后來不知怎地,就換給了戒能師兄。戒武師兄是武堂的教習師傅,許是……許是嫌每日里既要教授弟子拳腳功夫,自己還得勤練不輟,實在太過辛勞,難以兼顧了吧?”
他歪著頭猜測著,陽光在他光潔的頭頂跳躍。
“原來如此……”
我心中了然,看來這通往藏經閣的路,最終還得著落在那位笑容可掬、身兼數職的“胖師傅”身上。
抬眼望去,前院佛堂的飛檐在秋陽下輪廓分明,金色的琉璃瓦反射著溫潤的光澤,日頭漸近中天,樹影也縮短了。
我停下腳步,轉向戒色,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同行之意講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和你一道去尋戒能師傅吧?當面說說,也顯得鄭重些。正好也快用午齋了,說不定還能在膳堂附近尋到他。”
······
店鋪里彌漫著淡淡的茶香和舊木頭的味道,朱鑫踱步到柜臺前,手指輕輕叩了叩光亮的臺面,壓低聲音問道:“掌柜的,最近相國寺那邊兒,可有什么新鮮動靜?如今寺里寺外,是誰在掌著舵把子?”
山羊胡掌柜正瞇著眼核對賬本,聞聲抬起頭,捋了捋他那幾根稀疏的山羊胡,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
他放下毛筆,慢悠悠地反問:“朱小哥,這是問寺內呢,還是寺外?”
朱鑫咧嘴一笑,順勢倚在柜臺上,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都勞煩您老給說道說道嘛!您看這大晌午的,也沒幾單生意,閑著也是閑著。放心,若是有客人來,我立馬閃人,絕不打攪您發財。”
掌柜的被他逗樂了,呵呵笑了兩聲,也放松下來。
他拿起手邊的紫砂小壺,呷了口溫茶,這才緩緩道:“寺內嘛,名分上自然是主持方丈最大。不過嘛……”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些,“老方丈年事確實高了,聽說身子骨也不甚利索,早就不怎么理事兒了,整日里就窩在他那方寸大小的佛堂里,參他的禪,念他的經,外頭的事兒,是眼不見為凈嘍。”
“哦?那如今寺里……”朱鑫追問。
掌柜的擺擺手:“底下幾位長老、弟子輪值管事唄,按下不表。至于這寺外嘛……”
他放下茶壺,眼中精光一閃:“如今說得上話,管得了事的,當屬那‘水行’!”
“水行?”
朱鑫眉頭微皺,顯然對這個詞兒感到陌生,“這是哪路神仙?聽著像是跟水打交道的?”
“嘿,小哥你說對了根兒上!”
掌柜的來了興致,身體微微前傾:“早年間,這水行就是個‘淘穢’的苦差事,專管清理相國寺周遭的污水溝渠、穢物垃圾,掙幾個辛苦銅板。可這世道啊,風水輪流轉!不知怎的,這不起眼的行當竟越做越大,攤子鋪得比相國寺的香火還旺!”
他咂咂嘴,帶著幾分市井的洞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如今京里的達官顯貴,那些個自詡風雅的人物,講究得邪乎!泡盞茶,非得指名道姓要哪座山哪道泉的水,說是什么‘活水’、‘甜泉’;點個茶沫子,也要講究水質的‘清、輕、甘、冽’。更有甚者,嘖嘖,那舌頭金貴得喲!端起一盞水,呷上一小口,便能煞有介事地品評:‘嗯,此水清冽帶松香,必是西山寒泉’;‘咦,這水微甘帶土腥,定是城南老井’……你說說,這怪不怪?”
掌柜的說到這兒,忍不住搖頭晃腦,一臉的不以為然,拿起自己的粗瓷大碗灌了一大口涼白開,抹抹嘴,嗤笑道:“反正我老胡是個粗人,甭管它什么玉泉山、惠山泉,還是井水、河水,橫豎喝到我嘴里,就一個味兒——解渴的味兒!那些個玄乎其玄的名堂,我是半點兒也喝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