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頭毒辣,白晃晃的光砸在青石板上,蒸騰起一片氤氳的熱浪.
一只螞蟻在石縫的陰影邊緣逡巡,不知被什么驅使,貿然闖入那片刺眼的光域,只一步,便被那無形的熾熱燙了回來,倉惶縮回安全的陰翳里。
就在這慵懶得近乎凝滯的時刻,戒能法師的身影出現在小院門口,伴著一位低眉順眼的小沙彌。
蟬鳴聒噪,更襯得步履無聲。
母親早已在里間歇下,只有我,守著這漫長的午后,我素無午睡的習慣,多半是倚在窗邊,捧一卷閑書,或是望著院角那口覆滿綠萍的古井發呆,任時光在書頁與光影間悄然流走。
“施主,午安。”
戒能法師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像拂過古井水面的微風,打破了院中的寂靜。
“今日的齋飯,素丸子湯,可還合口?”
我放下手中的書卷,指尖似乎還殘留著紙張的微涼。
“很可口,”我認真回想道,“嘗得出蘿卜的清甜、香菇的醇厚、豆腐的細嫩……還有,”
我略作遲疑,舌尖仿佛還縈繞著那絲若有若無的滋味:“一絲……雞蛋的鮮香?”
法師枯槁的臉上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訝異,隨即化作淡淡的贊許:“施主好生敏銳的味覺,佩服,佩服。”
他微微頷首,枯瘦的手從寬大的僧袖中緩緩伸出,掌心向上。
“寺中所用,皆是養殖母雞所產,未曾孕育生命,乃清凈無命卵。”
解釋完,那攤開的手掌中,赫然躺著一枚物件——鑰匙
“這是藏經閣的鑰匙。”
戒能法師胖白油潤的手掌攤開,一枚約莫一掌長的黃銅鑰匙靜臥其中。
它沉甸甸的,帶著歲月摩挲出的溫潤光澤和一絲微涼的金屬觸感。
我伸出雙手,恭敬地接過這份信任,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鑰匙齒痕的棱角與掌心的微溫。
這小小的金屬造物,仿佛瞬間有了千鈞之重。
我下意識地將它輕輕擱在攤開書卷的扉頁上,那枚古樸的銅黃,襯著泛黃的宣紙和墨色的字跡,竟生出一種奇異的和諧與莊重。
“多謝法師。”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
就在這交接的瞬間,我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戒能法師身后那位始終低眉垂目的小沙彌。
午后的熱氣似乎格外眷顧他,那青灰色的僧衣領口處,暈開了一小片深色的汗漬,濕漉漉地貼在少年纖細的頸項上,像一片突兀的陰云。
奇怪……午齋已過許久,廚房的煙火氣早該散了。
這汗意,來得有些不合時宜。
一個念頭在心底悄然滋生:他這是剛從何處奔忙而來?或是……因何緊張至此?
但目光僅是一掠而過,如同微風拂過水面,不留痕跡。
我旋即抬首,迎上戒能法師沉靜如古井的目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古寺里的幽微,不該是我這暫居的俗客深究的。
戒能法師似乎并未察覺這細微的波瀾,他雙手合十,微微頷首,聲音依舊平穩無波,卻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施主好生歇息便是。”
“姚夫人每日誦經禮佛,虔誠之心,感格天地,自有佛光庇佑。令弟的病痛,定能逢兇化吉,轉危為安的。”
他的話語如同沉穩的鐘磬,在寂靜的小院里悠悠回蕩,驅散了幾分暑熱的煩躁,也暫時按下了我心頭那點無端的疑慮。
說罷,法師便不再停留,寬大的僧袍拂過門檻,帶著那領口微濕、始終沉默如影子般的小沙彌,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小院。
蟬鳴再次主宰了這片午后的空間,仿佛剛才的交談和那枚鑰匙,都只是炎熱光線里的一場幻覺。
唯有扉頁上那枚冰涼的銅黃,無聲地提醒著我,一個通往書庫的入口,已悄然落在手邊。
······
日頭正毒,蟬鳴嘶啞。
朱鑫和石頭用兜里僅剩的幾枚銅錢,在街邊車馬行旁的小攤上囫圇吞了兩碗素面。
面湯寡淡,勉強壓下轆轆饑腸。
趁著吃面的空檔,兩人跟車馬行那須發皆白、眼神卻依舊精明的老掌柜繼續有一搭沒一搭說話。
小鋪簡陋,臨著塵土飛揚的街道。
老掌柜坐在一張磨得油亮的竹椅上,搖著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話。
朱鑫和石頭旁敲側擊,想從這南來北往消息匯聚之地,繼續探聽些風聲。
老掌柜倒也健談,東拉西扯,說了些市井趣聞、路途見聞,卻總在關鍵處輕輕滑開。
期間倒也有三三兩兩的客人上門,或詢價,或看馬,但大多只是問了幾句便搖著頭走了,真正成交的生意寥寥無幾,更顯得這午后的車馬行有些寂寥。
末了,老掌柜蒲扇朝西邊一指,渾濁的眼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促狹:“二位小哥若想找點樂子,消磨這悶熱午后,不妨去惠濟河邊上瞧瞧,那兒……嘿嘿,有好戲開場。”他故意賣了個關子。
“哦?掌柜的,是什么好戲?還請明示?”朱鑫追問,石頭也豎起了耳朵。
老掌柜卻只捋著胡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搖頭晃腦:“天機不可泄露,去了便知,去了便知。”那笑容里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玄機。
揣著這語焉不詳的“好戲”二字,朱鑫和石頭離開面攤,沿著塵土小徑向惠濟河走去。
日頭曬得路面發燙,兩人尋到河邊一片濃密的柳蔭下,找了棵歪脖子老樹倚著坐下。
河水緩緩流淌,帶來一絲微弱的、帶著水腥氣的涼意。
他們按捺住性子,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河岸,靜待那未知的“好戲”上演。
河岸并不熱鬧,只有零零散散幾個垂釣的人影,散落在樹蔭或草帽的庇護下,如同凝固的剪影。
大多數人被暑氣蒸得汗流浹背,神情懨懨,帶著幾分垂釣者的狼狽。
唯有一人,顯得格格不入。
那人離朱鑫他們不遠不近,獨自占據一塊光禿禿的河灘地。
他既沒戴遮陽的草帽,身邊也不見盛魚的簍子,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毒辣的日頭底下。
一張臉膛被曬得黑里透紅,如同粗糙的棗木,歲月的風霜和烈日刻下了深深的溝壑。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緊抿的嘴角邊,斜斜地刻著一道寸許長的舊疤痕,像一條僵死的蜈蚣,猙獰地趴在那里。
這疤痕無聲地撕裂了他臉上原本可能有的平靜,透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剽悍與滄桑,在懶散垂釣的人群中,如同一塊棱角分明的頑石,突兀地彰顯著他的不同尋常。
朱鑫和石頭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了然:這疤臉漢子,恐怕就是老掌柜口中那場“好戲”的關鍵人物,或者至少,是個不容忽視的看客。
河風帶著燥熱拂過,柳條輕擺,水面反射著刺眼的白光,蟬鳴聲一陣緊似一陣。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等待的張力。
河岸的寂靜很快被一陣急促雜沓的腳步聲打破。
幾個穿著坎肩的精悍漢子氣勢洶洶地闖了過來,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零星的釣客,意圖再明顯不過——清場。
為首一人手一揮,正要喝斥驅趕,目光卻猛地定格在柳蔭外那塊光禿河灘上——那個黑紅臉膛、嘴角帶疤、獨自曝曬在烈日下的男人身上。
領頭的漢子立刻收住了手勢,快步走到疤臉男人身邊,微微躬身,聲音壓低了,帶著請示的意味:“大哥,您看這……”他眼神示意著周遭那些不明所以、略顯驚慌的釣魚人。
疤臉男人眼皮都沒抬,依舊穩穩地握著那根簡陋的魚竿,目光沉靜地落在渾濁的水面上。
他隨意地擺了擺手,動作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算了。”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領頭漢子和后面幾個小弟耳中,如同石子投入靜水。“這條河又不是我們家開的,誰愛釣誰釣。都是討個清閑,憑什么趕人家走?”
領頭的漢子——文浩,立刻應道:“是,大哥。”
隨即朝手下使了個眼色,那幾個小弟便收斂了兇相,默不作聲地退后幾步,散開警戒,不再理會那些暗自松了口氣的釣客。
河面似乎更靜了,只有河水緩慢流淌的汩汩聲。
疤臉男人依舊盯著水面浮漂,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身邊最信任的兄弟:“文浩啊,”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滄桑,“你跟了我多少年了?有十幾年了吧?”
文浩挺直了腰背,神情肅然,毫不猶豫地答道:“大哥,整整十五年了。從咱們在碼頭扛包,最艱難那會兒成立幫會起,我就跟在您身邊了。”
疤臉男人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牽動了一下,那道蜈蚣般的疤痕也隨之扭曲了一瞬,讓人分不清是笑還是別的什么情緒。
“嗯,十五年了……”他沉吟片刻,目光依舊鎖在浮漂上,話鋒卻陡然一轉,拋出一個看似隨意卻重若千鈞的問題:“那你覺得……今天,我能釣上來魚嗎?”
文浩沉默了一瞬。
他太了解眼前這位大哥了,這絕不是一句關于釣魚的閑談。
他目光飛快地掃過平靜無波的水面,又落回大哥那張在烈日下愈發顯得剛硬如鐵的側臉上。
他猜不透大哥的心思,也不敢妄加揣測這背后的深意,只能選擇最穩妥的回答:“大哥,這個……我不知道。”聲音坦誠而帶著一絲謹慎。
疤臉男人終于微微側過頭,那雙深陷在皺紋里的眼睛銳利地掃了文浩一眼,仿佛要穿透他的內心。
隨即,他轉回頭,視線重新投向水面,語氣平淡無波,卻擲地有聲地落下決定:“無妨。釣上魚也好,釣不上魚也罷……”
他頓了頓,每個字都清晰地敲在文浩心上:“明晚,都行動。”
這句話如同一道無聲的驚雷,在燥熱的河岸邊炸開。
文浩心頭一凜,猛地看向大哥。
大哥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有那道疤痕在烈日下顯得格外猙獰,仿佛預示著明晚那場“好戲”的底色。
河水依舊不疾不徐地流淌,仿佛什么都沒聽見。
柳蔭深處,朱鑫和石頭屏息凝神,將河灘上的動靜盡收眼底。
當那群精悍漢子氣勢洶洶出現,意圖清場時,兩人心頭一緊,肌肉瞬間繃緊,身體下意識地微微后縮,幾乎就要借著樹影的掩護悄悄溜走——這架勢,一看就是幫派糾葛,尋常人沾上就是麻煩。
然而,接下來的一幕讓他們硬生生止住了動作。
只見那領頭的漢子走到疤臉男人身邊后,非但沒生沖突,反而姿態恭敬地請示。
更讓他們意外的是,那疤臉釣魚人只是隨意地擺了擺手,領頭漢子立刻收了手勢,手下人也如潮水般退后幾步,肅立不動了。
距離太遠,河風又燥熱,疤臉男人和領頭漢子的對話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蒸騰的水汽。
朱鑫和石頭只能憑借肢體語言和現場氣氛猜測。
“看,”朱鑫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對石頭說,下巴朝疤臉男人那邊點了點,“擺手那一下……還有領頭那個退后的動作……嘖。”
石頭瞇縫著眼,仔細分辨:“嗯,那疤臉大哥像是……不耐煩?嫌他們杵在那兒礙事?”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壓低聲音分析:“肯定是嫌這幫人動靜太大,把魚都驚跑了!沒看那幾個后來的一動不動,跟木頭樁子似的,大氣不敢出。”
朱鑫點點頭,深以為然。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那一直穩坐如磐石的疤臉男人,似乎被手下人那副在烈日下曬得冒油、卻還硬挺著紋絲不動的傻樣給氣樂了。
他猛地一甩頭,沖著身后那群木頭樁子,扯開嗓子就是一聲粗豪的呵斥,那聲音洪亮得蓋過了聒噪的蟬鳴,清晰地傳到了柳蔭下:“一群龜孫!眼珠子長后腦勺了?這么毒的日頭,杵在這兒想曬成咸魚干嗎?”
他大手一揮,不耐煩地指向不遠處的樹蔭:“都給老子滾那邊涼快地方蹲著去!別在這兒礙眼!”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手下們被曬得通紅的臉,嘴角那道疤似乎也帶上了點無奈的笑意,聲音緩和了些,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傻站著魚也不會上鉤!滾去歇著!等老子有了漁獲,晚上都去老地方,酒肉管夠!”
這句“酒肉管夠”如同赦令,那群緊繃著的漢子們臉上瞬間松弛下來,露出如釋重負的訕笑。
領頭漢子文浩也咧嘴笑了笑,連忙揮手:“都聽見大哥的話了?還不快謝謝大哥!”
一群漢子七嘴八舌地喊著“謝大哥”,這才如蒙大赦般,呼啦啦地涌向最近的幾片樹蔭,找地方坐下,紛紛摘下帽子扇風,擦汗,氣氛一下子從剛才的肅殺緊張,變得松弛甚至有些滑稽起來。
朱鑫和石頭在柳蔭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錯愕和好笑。
這位疤臉大哥的做派,倒是和他們想象中刻板的幫派大佬不太一樣。
剛才還劍拔弩張的氛圍,被他這一嗓子呵斥和一桌酒肉的許諾,給攪得煙消云散。
只是,這看似松弛下來的河岸,反而讓朱鑫心里那根弦繃得更緊了——這位大哥,行事不拘常理,心思難測,老掌柜所謂的“好戲”,恐怕比預想的還要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