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垂在身側(cè)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緊,衣袖深處,那道新愈的傷疤仿佛被日光灼痛,隱隱發(fā)燙。他死死盯著地上那片搖曳的光斑,過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像挪動千斤枷鎖般,向前踏出了一步。
他的拳頭倏忽松開,又猛地攥緊,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幾下,才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師尊我……”
清和倚窗而讀,聞聲只是從書頁間淡淡“嗯?”了一聲,眼皮都未曾掀動半分。那份全然的漠不關(guān)心,反而讓江離攥緊的指節(jié)泛出駭人的白色,他幾乎是啞著嗓子,才把話說完:“……多謝師尊相救。”
“謝我什么?”清和這時才終于舍得將目光從古籍上移開,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悄然爬上唇角,“不過是恰好路過罷了。”
江離的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線,半晌,又像是耗盡了力氣般憋出一句:“我……絕不會連累師尊和藏劍派。”
“呵,”清和輕笑一聲,放下了手中的書卷,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直直看進江離心底,“修道之人,幾時怕過纏身的麻煩?”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江離僵立的身影,“你準備在那兒站到天黑么?”
江離這才如夢初醒,連忙幾步上前,在蒲團上端正坐下,背挺得像一桿標槍。
清和指尖微動,一只溫潤的茶盞便被無聲地推至江離面前,他用修長的手指在杯沿輕輕點了點:“新焙的雪芽,潤潤喉。”
江離依言捧起茶盞,入手微溫。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清冽的茶香瞬間驅(qū)散了口中的干澀,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卻似乎熨帖不了心底的冰冷。“師尊,”他猛地放下茶盞,眼中閃過一絲急切,“我想今天就開始練劍。”
“急什么?”清和又恢復了那副慢條斯理的樣子,悠然啜飲著茶水,“欲速則不達。我藏劍一脈以劍入道,根基最為重要。你便先從這基礎劍法練起吧。”話音剛落,他隨意地朝書架方向一招手,一本略顯陳舊的書冊便如有生命般,悄無聲息地飛來,精準地落入江離懷中。“這是基礎劍法訣要,拿回去好生研讀,莫要囫圇吞棗。”
江離雙手幾乎是搶一般地緊緊抓住那本書,仿佛握住了一線生機,低低應了聲:“是,師尊。”
“去吧,好生歇息,養(yǎng)足精神。”清和揮了揮手,目光已然重新焦著在古書的字里行間。
江離依言起身,走到門邊時,腳步卻像被釘住一般,忍不住回頭,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師尊……沒有別的話要囑咐了嗎?”
清和翻書的動作慢了一拍,懶洋洋地應道:“何事?”
江離喉頭動了動,終究還是沒忍住,近乎耳語般問道:“慕瑤師妹她……可曾提起過我?”
清和執(zhí)書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再抬眸時,眼底已盛滿了洞悉一切的笑意,仿佛看穿了他心底那點不為人知的在意:“她問過一句你的傷勢如何。”他拖長了尾音,才輕輕補上,“僅此而已。”
江離猛地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掩蓋住其中翻涌的所有情緒,只低低地應:“……是,弟子明白。”
他推開門,門軸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呻|吟,隨即快步走了出去。庭院里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剛站定,一個氣沖沖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慕瑤雙手叉腰,俏臉含霜地站在不遠處,瞪著他:“不是讓你先去換身干凈衣服再進去見師尊嗎?臟兮兮的,熏到師尊了怎么辦!”
江離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像是沒聽見,抬腳便要繞開她。
“喂!”慕瑤被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氣得直跺腳,猛地從袖中甩出個繡著云紋的錦囊,沒好氣地砸向他,“拿著!新衣服,師尊吩咐給你的,趕緊換掉!”
錦囊入手極輕,卻帶著一股似有若無的清甜香氣,縈繞在指尖。江離握著錦囊的手指頓了頓,在慕瑤扔完東西轉(zhuǎn)身欲走時,冷不丁地喊了聲:“站住。”
“又干嘛?!”慕瑤不耐煩地轉(zhuǎn)過身。
江離掂了掂手里的錦囊,依舊是那副沒什么表情的樣子:“這個……怎么用?”
“哈?!”慕瑤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睛瞪得溜圓,“你連儲物錦囊都不會用?真是個笨蛋!”她幾步?jīng)_過來,一把奪回錦囊,指尖靈光一閃,“看好了,要像這樣——”
話音未落,只聽“嘩啦”一聲巨響,仿佛天降布匹,十幾套嶄新的衣衫連帶著被褥枕頭,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從那小小的錦囊口噴涌而出,劈頭蓋臉地將猝不及防的慕瑤整個埋了進去!
“嗚……好重!”慕瑤悶悶的聲音從層層疊疊的衣物堆里傳出來。
江離站在原地,看著那堆成小山的衣物,嘴角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慕瑤在里面撲騰掙扎了半天,愣是沒能爬出來,氣急敗壞地喊:“你這個木頭人!就不會搭把手嗎?!”
江離似乎思考了一下這個提議的可行性,最終還是上前一步,彎腰,不太熟練地揪住了她后衣領(lǐng),像拎一只炸毛的小貓似的,將她從衣物堆里提溜了出來。
慕瑤晃晃悠悠地站穩(wěn),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狠狠瞪了他一眼:“笨手笨腳!”
江離沒理會她的抱怨,默默將散落一地的衣物被褥抱了起來。見她還在低頭氣呼呼地拍打著衣裙上的褶皺,他沉默了片刻,有些生硬地開口——
“謝謝。”
這聲突兀的道謝讓慕瑤微微一怔,原本氣鼓鼓的腮幫子不自覺地松了下來,但她立刻又反應過來,哼了一聲,強行板起臉,還故意把頭扭向一邊:“算、算你還有點良心!不過你別以為說句謝謝,我、我就不討厭你了!”
江離又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仿佛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傻子,然后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走進了分配給他的廂房,“砰”地關(guān)上了門。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啊!”慕瑤對著那扇緊閉的房門,氣得跳腳,“要不是師尊吩咐,我才懶得管你這塊木頭呢!哼!”
她又用力瞪了一眼那扇毫無反應的木門,這才跺跺腳,轉(zhuǎn)身氣哼哼地回了自己的房間,留下庭院里一片狼藉和未散的余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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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光乍破,庭院里還彌漫著一層薄薄的、帶著涼意的霧氣。慕瑤破天荒起了個大早,揉著惺忪睡眼,打著哈欠慢悠悠踱出房門,沿著廊道往前走。
她迷迷糊糊地循聲望去,只見一道人影在晨霧中揮舞著長劍,身形專注而挺拔。
“嗯?”慕瑤腳步一頓,瞇起眼想看清是誰擾了清夢,待看清那人的側(cè)臉輪廓時,她猛地倒吸一口涼氣,睡意瞬間被驚得煙消云散,“哇!江離?!”
她幾乎是跳著后退了幾步,一臉活見鬼的表情,指著廣場中央那個身影:“你、你怎么在這里練劍?天還沒亮透呢!”
江離的劍勢因她的驚呼而滯澀了一瞬,他收劍側(cè)身,看向廊下的慕瑤,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似乎不明白她的問題有何意義:“不然呢?”
慕瑤上下打量著他,見他穿著昨日那身新衣,手里握著最基礎的練習鐵劍,臉上卻帶著一股與這清晨格格不入的執(zhí)拗勁兒。她撇了撇嘴,語氣帶著慣有的挑剔:“哼,裝模作樣給誰看呢?一大早爬起來練這種入門劍法,是想讓師尊夸你勤奮?”
江離像是沒聽見她的嘲諷,目光在她身上短暫停留后便移開,重新沉浸到自己的劍招之中。他的動作尚顯生澀,顯然是初學乍練,但一招一式卻極為認真,沒有絲毫敷衍,劍鋒帶起的微風卷動著地上的幾片殘葉。
慕瑤看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就來氣,雙手叉腰,正想再說點什么,目光卻落在他握劍的手腕和隱約可見的肩部——那里似乎還纏著昨日的傷布。“喂,”她忽然想起這茬,聲音不自覺拔高了些,“你身上不是還有傷嗎?”
江離手腕一翻,劍尖劃過一道圓弧,動作略微有些僵硬,但他嘴上卻淡淡道:“死不了。”
“什么叫死不了?!”慕瑤被他這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惹惱了,幾步?jīng)_到廣場邊緣,瞪圓了眼睛,“死不了就能不要命地練嗎?傷口裂開了怎么辦!”
江離像是被她吵得煩了,干脆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繼續(xù)一板一眼地練習,將她徹底隔絕在外。
“你……”慕瑤被他這態(tài)度氣得跺腳,眼珠一轉(zhuǎn),忽然計上心頭,雙手叉腰,理直氣壯地命令道:“哎!既然你起這么早,正好!師尊該用早膳了,你下山去鎮(zhèn)上買點回來!”
劍尖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卻在即將完成下一個動作時,戛然而止。江離緩緩轉(zhuǎn)過身,冷淡的目光落在慕瑤臉上,帶著一絲審視:“憑什么?”
“憑什么?”慕瑤挺起胸脯,嗓門更大了,仿佛占盡了道理,“就憑師尊要吃早膳!難道你想讓師尊餓肚子嗎?你這個做弟子的,連這點事都不愿意?”
提及師尊,江離的眉頭幾不可查地動了動,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猶豫。他沉默地看了慕瑤片刻,似乎在權(quán)衡她話語的分量,最終還是松開了握劍的手,將鐵劍歸入腰間簡陋的劍鞘。“……下山的路,在哪?”
“那邊!”慕瑤見他應下,臉上立刻露出得逞的笑意,纖纖玉指指向山門的方向,“快去快回!記得啊,我要兩個肉包子,一個剛出爐的豬肉餡餅,要燙嘴的那種!”
江離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似乎懶得計較她的要求,轉(zhuǎn)身便朝著山門方向走去。他步履平穩(wěn),只是背影看著仍有幾分僵硬。
眼看他快要走出庭院,慕瑤正得意洋洋地哼著小曲,不料江離走到一半,卻又毫無征兆地停下腳步,折返回來,徑直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干、干嘛?”慕瑤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愣,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警惕地盯著他攤開的手掌,一臉狐疑,“你……你這是什么意思?想、想跟我和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