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福田的廉價旅館里，林夏盯著手機屏幕上刺眼的紅色感嘆號——平臺賬號已注銷，所有余額凍結。空調出風口嗡嗡作響，吹出帶著霉味的風，床頭柜上母親的藥盒里，孤零零地躺著最后一粒靶向藥。

微信突然彈出十幾條消息，全是同行群里的指責：

「裝什么清高？誰沒被客戶刁難過？」

「現在好了，平臺加強審核，大家都沒飯吃！」

「聽說她媽等著錢治病，演給誰看啊...」

最后一條是經理的語音：“林夏，明天之前不回來簽離職協議，押金和上月工資全部扣除。“背景音里此起彼伏的鍵盤敲擊聲，像無數個小錘子敲打著太陽穴。

林夏把手機扔在床上，從包里摸出皺巴巴的體檢報告。“海馬體萎縮“四個字在眼前晃動，她突然想起張姐說過——長期服用奧沙西泮會損傷記憶。那些藥片，那些平臺“建議“她們服用的白色小藥片。

浴室鏡子上還殘留著昨晚用口紅寫的“我是誰“。水龍頭開到最大，林夏把臉埋進冰冷的水流中，直到肺葉傳來灼燒般的疼痛。抬起頭時，鏡中的自己眼皮浮腫，嘴角有兩道陌生的紋路——那是張姐臉上曾經讓她心驚的“討好紋“。

手機突然震動，醫院繳費通知跳出來：【李素琴女士下階段治療費預估82600元】。后面跟著母親小心翼翼的問詢：“小夏，新工作還順利嗎？“

林夏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水滴從發梢墜落到屏幕上，像某種無聲的眼淚。她慢慢按下語音鍵：“特別順利，老板還預支了...“說到一半突然哽住，匆忙改成文字發送：【預支了獎金，明天就打醫藥費】。

發送完就后悔了。謊話像滾雪球，從十八歲輟學那年開始，到現在已經膨脹成她扛不起的怪物。林夏抓起藥盒里那粒靶向藥，指腹摩挲著藥片上的刻痕。某種尖銳的沖動突然涌上來——她掰開藥片，看著白色粉末灑在掌心。

“吃半粒...應該也有效吧？“

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林夏下意識攥緊拳頭，藥粉黏在汗濕的掌心。

“林小姐？我是陳野。“陌生的男聲，“昨天在維港拍到些東西，您應該看看。“

貓眼里是個穿黑色沖鋒衣的年輕人，脖子上掛著GoPro。林夏剛開條門縫，對方就遞來平板電腦——屏幕上正在播放周小姐在半島酒店泳池邊的畫面：“家人們看好了，這就是不專業的下場~“鏡頭俯拍她蹲著系鞋帶的背影。

“今早這段視頻在本地論壇爆了。“陳野推了推眼鏡，“但角度和現在流傳的版本不一樣。“他滑動屏幕，出現另一個角度的錄像——清晰拍到周小姐故意伸腳絆她的瞬間。

林夏的指甲陷進掌心。視頻最后定格在周小姐得意的笑臉，背景音里有男人說：“周總的女兒玩得真野...“

“周總？“

“周永明，深圳永鑫地產老板。“陳野調出新聞頁面，“這是他千金周媛的ins，專門曬各種羞辱服務人員的視頻。“

照片里熟悉的Gucci鞋踩在不同制服上——空姐蹲著系鞋帶、女仆裝店員被蛋糕糊臉、現在輪到穿漢服的地陪。最新動態是十分鐘前發的：“某些人裝清高，結果連媽都養不起~“配圖是模糊處理的醫藥費賬單。

林夏的視野突然泛紅，耳邊響起血液奔涌的轟鳴。等她回過神時，發現自己正用浴室的玻璃杯砸向平板電腦，陳野及時閃開，杯子在墻上炸成碎片。

“抱歉...“她機械地彎腰去撿玻璃渣，手指被劃出血痕也渾然不覺。

“別撿了。“陳野突然抓住她手腕，“我在拍紀錄片《隱形奴隸》，需要你這樣的見證者。“

林夏觸電般抽回手。七年地陪生涯練就的條件反射讓她脫口而出：“好的，您需要我怎么配合？“說完自己先愣住了——這種卑微的語氣，這種立刻挺直的背脊，像刻在DNA里的奴性。

陳野的鏡頭誠實記錄下這個瞬間。他按下暫停鍵：“看，就是這種條件反射。你剛才的表情...像被馴化的動物聽到鈴鐺。“

空調突然停止運轉，房間里只剩下兩人交錯的呼吸聲。林夏慢慢蹲下來抱住膝蓋，掌心的藥粉黏在皮膚上。十八歲那年放棄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個下午，她也是這樣蹲在教務處門口，聽著母親在電話里哭求延期繳費。

“我...需要錢。“這句話像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我媽的靶向藥...“

陳野沉默地調出轉賬頁面，輸入5000元金額。林夏猛地抬頭：“什么意思？“

“預付的采訪費。“他表情平靜，“但你要答應我，不再說『好的』、『沒問題』、『您說得對』。“

林夏突然笑起來，笑聲嘶啞得像壞掉的門鉸鏈：“你知道這三句話值多少錢嗎？三年前有個客戶喝醉把我推下樓梯，就因為我沒說『您說得對』，他當場結清全年服務費——十二萬港幣。“

她搖搖晃晃站起來，突然扯開衣領露出右肩的疤痕：“這也是『沒問題』的代價。“那是被藏獒咬傷后留下的，像某種扭曲的勛章。

陳野的鏡頭沒有回避。取景框里，林夏布滿血絲的眼睛和浴室鏡上的紅字形成詭異的重疊。她突然抓起口紅，在“我是誰“后面狠狠劃上三道，改成“我不再是誰“。

手機突然響起。張姐的來電顯示在屏幕上，背景音嘈雜得像在某個施工現場。

“小夏！快看郵箱！“張姐的聲音激動得變調，“我黑進平臺服務器了，他們給導游下藥是真的！“

電腦屏幕亮起，密密麻麻的郵件記錄顯示平臺與藥廠的秘密合作：【奧沙西泮改良版可使服務評分提升22%】、【建議對金牌導游定期血藥濃度檢測】...最后一份是周永明名下醫藥公司的投標書。

“他們管這個叫『情緒穩定劑』。“張姐冷笑，“我找到三十七個姐妹的用藥記錄，包括你——去年圣誕派對那杯香檳里...“

林夏的胃部突然痙攣。那天之后她斷片了36小時，醒來時發現內衣穿反了，大腿內側有淤青。平臺客服的解釋是“您醉酒摔傷“。

“小夏？你還好嗎？“張姐的聲音忽遠忽近。

鏡子里的人影開始分裂——穿漢服賠笑的、被藏獒撕咬的、凌晨排隊買手辦的、在酒店浴室摳喉嚨吐酒的...無數個林夏在鏡面上重疊。她抓起洗手臺上的玻璃杯砸向鏡子，碎片嘩啦啦墜落的聲響中，陳野的鏡頭穩穩記錄著她每一個表情變化。

“我要...“林夏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我要他們付出代價。“

不是“我想“，不是“我希望“，而是斬釘截鐵的“我要“。陳野的鏡頭推進到她顫抖的指尖——那粒被掰開的靶向藥還粘在指腹上。

“醫藥費我會解決。“陳野關掉攝像機，遞來一張名片，“但你需要見個人——勞工權益會的廖律師，她十年前告贏過永鑫地產。“

林夏望向窗外，深圳的霓虹燈在雨霧中暈染成血色。她摸出手機，母親的最新消息是張照片：空藥盒旁邊擺著半粒藥，配文“媽沒事，別擔心“。

某種比憤怒更熾熱的情緒從腳底燒上來。林夏打開加密相冊，選中全部327張證據照片，在收件人欄輸入陳野給的郵箱地址。發送鍵按下的瞬間，旅館的破舊燈泡突然爆閃，在墻上投下她挺直的剪影——不再鞠躬，不再彎腰，像把終于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