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午后，陽光格外慷慨，如同融化的金子，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將溫暖灑滿人間。
教室外的操場上，隱隱約約傳來斷斷續續的嬉鬧笑語，那無憂無慮的喧囂，反而更加反襯出此刻教室內的、近乎凝固的寂靜。
金色的光束，穿透老舊蒙塵的窗欞，在地板和冰冷的課桌上投下安靜而溫暖的光斑。空氣中，仿佛能用肉眼看見無數細小的塵埃，在明亮的光柱里悠閑地、漫無目的地舞蹈。
張甯獨自一人，端坐在靠窗那個屬于她的老位置上。
手里，捏著彥宸剛剛交上來的、還帶著點余溫的題卷。秀氣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輕輕蹙著，眼神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連日高強度輔導帶來的、深深的倦意。
四周靜得可怕，只剩下她指尖翻動試卷時，那極其輕微的“沙沙”聲，如同時間在無聲地流淌。
而彥宸，則像個等待宣判的囚犯——雖然臉上毫無半分緊張——站在她面前。
雙手閑適地插在校服褲兜里，身體微微向后仰，臉上掛著一種混合了僥幸、得意與毫不掩飾的挑釁的復雜笑容。那姿態，慵懶得……真像一只剛剛飽餐了一頓、心滿意足地趴在墻頭曬太陽的懶貓。
終于，張甯緩緩抬起眼皮。
目光清凌凌地，如同秋日最澄澈的湖水，在他那張寫滿了“快夸我”的臉上不帶感情地掃了一圈。隨即，沒什么情緒起伏地、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低聲宣布：
“88分。”
語氣平淡得，如同在播報今天的天氣預報。只是那眼底深處，飛快閃過的一抹難以捕捉的揶揄，暴露了她內心的真實想法。
她隨即低下頭，視線再次落回那張寫滿了答案的卷面。嘴角，勾起一個極其淺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嘲諷的意味，卻毫不掩飾，如同最鋒利的冰錐：
“喲，88？彥宸同學，你這是……打算上房揭瓦，準備原地起飛了？”
“虧你還好意思笑得跟撿了五百萬似的。不知道的，我還以為你能給我整個滿分回來，讓我開開眼界呢。”
她頓了頓，纖細的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如同彈奏無聲的樂曲般，輕輕叩擊了兩下，發出清脆而富有節奏的聲響。繼續用那不緊不慢、卻字字帶刺、如同淬了毒的語調說道：
“從上次那慘不忍睹、令人發指的五十五分，‘奮力’爬到現在的八十八……你就沒點自知之明嗎？看不出這點‘巨大’的進步，到底有多么……嗯，多么的‘微不足道’嗎？”
“就這點可憐的水準，也好意思在我面前搖尾巴？！”
她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帶著點刻意放大的尖銳，像是在逗弄一只得意忘形、卻又沒什么真本事的、傻乎乎的小動物。那綿里藏針的勁兒，精準無比地刺得彥宸臉上那燦爛的笑容，瞬間僵硬了一瞬。
彥宸習慣性地、略顯尷尬地抬手撓了撓后腦勺，試圖重新奪回話語權。語氣依舊保持著他慣有的輕松，卻明顯帶上了點不服氣的挑釁：
“嘿！88分很不錯了吧？！對比產生美啊！跟上次比，那可是質的飛躍！飛躍懂不懂！”
“你就不能……稍微、哪怕是象征性地、違心地夸我兩句？鼓勵一下進步青年嘛！”
他微微向前傾身，用胳膊肘隨意地靠在冰冷的桌沿上，笑容又重新變得“燦爛”起來，甚至帶著點故意試探她底線的、近乎無賴的勁兒。
張甯眼波微轉，如同最狡黠的貓咪，慵懶地瞇起了眼。語氣里的揶揄更是毫不留情，如同火力全開的機關槍，密集地掃射過來：
“夸你？我夸你什么？”
“夸你卷面整潔、字跡工整，終于有點學生的樣子了？還是夸你選擇題蒙對的概率又一次突破天際、再創新高了？”
“88分，在我們班連平均線都夠不著！你這給自己臉上強行貼金的技術，倒是修煉得爐火純青、登峰造極了！”
她停頓片刻，目光在他那張寫滿了“不服氣”的臉上溜達了一圈，聲音里添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戲謔，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調侃：
“我說彥宸，你能不能稍微……哪怕就那么一丁點兒，有點追求？有點上進心？”
“哪怕就一次！給我考個90分回來！也算是讓為師我，稍微能以你為榮那么一小下啊！”
“不至于每次看到你的卷子，都深深地、發自內心地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對著一塊不開竅的、頑固的木頭疙瘩彈琴！對牛彈琴啊！”
她的話，像一串被瞬間點燃的小鞭炮，“噼里啪啦”地在他耳邊炸開！毒舌之中，卻又透著一股奇特的、令人哭笑不得的趣味。
刺得彥宸啞口無言，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幾下，卻又莫名其妙地……有點想笑。
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的彥宸，臉上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尷尬。但很快，就被他那副標志性的、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散漫笑容所取代。
他清了清嗓子，表情竟陡然變得無比一本正經！甚至帶上了點故作高深的、悲天憫人的自豪感！
“行！張甯同學！既然你如此這般地覺得我沒出息！那我就不得不跟你分享一個我最近冥思苦想、嘔心瀝血才悟出來的、極具哲學深度的偉大理論！”
“名為——‘墊底論’！”
“你，可得豎起耳朵，聽好了！”
說著，他猛地挺直了腰板，雙手負在身后，活像一位即將發表什么驚世駭俗言論的、隱世大哲學家！
張甯明顯愣了一下，眉頭微蹙，清澈的眼底清晰無比地寫著“你在搞什么飛機”的巨大疑惑：
“‘墊底論’？什么鬼東西？！”
彥宸完全沒理會她的質疑，自顧自地攤開雙手，如同布道般，語氣無比鄭重其事地開始闡述他那足以顛覆三觀的理論：
“你想啊！你仔細想！這世上的任何一個群體，小到咱們這個幾十個人的班級，大到整個浩瀚無垠的宇宙！是不是都必然遵循著一個鐵打的、永恒不變的規律——那就是，總得有人墊底！對吧？！”
他頓了頓，如同演講家般，目光炯炯地觀察著張甯的反應。見她雖然滿臉疑惑，卻沒有立刻打斷，便更加得意地繼續他那驚世駭俗的論證：
“比如，咱們班五十個人，就算大家拼死拼活地學，總得有個光榮的第五十名吧？就算我，彥宸，通過不懈的努力（或者走了逆天的狗屎運），僥幸爬到了第四十九名，那原來排第四十九名的那個倒霉蛋同學，是不是就順理成章地、無可奈何地掉下去，成了新的、光榮的墊底？”
“再極端點！就算我哪天想不開，被學校開除了！那剩下的四十九個人里，是不是還得誕生一個新的、悲催的第四十九名？！”
“你再往小了想！哪怕！這世界上只剩下你和另一個人！也必然得分出個第一和第二吧？那個第二，相對來說，不就是那個‘底’嗎？！”
張甯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幾乎能夾死一只蒼蠅！眼神里的困惑如同墨汁般不斷加深，像是在努力理解這套聞所未聞的歪理，又像是在屏息等待著他最終那個石破天驚的“高論”。
彥宸見自己成功地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頓時越發來了精神！語氣里甚至帶上了一絲難以掩飾的、近乎炫耀的得意：
“所以啊！結論！就這么自然而然地來了！”
“既然！墊底是不可避免的宿命！是宇宙的終極規律之一！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
“那為什么？！那個光榮而偉大、默默承受一切非議與嘲笑的墊底者，不能是我呢？！啊？！”
“你想想！我，彥宸！在這兒，安安穩穩、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地當好這個‘底’！你們所有排在我前面的人，不就能時時刻刻、心安理得地享受到那種‘啊！幸好不是我墊底！我真棒！’的優越感和幸福感嗎？！”
“看見沒？！正是因為有了我彥宸這樣甘于奉獻、默默無聞的存在！大家才能在殘酷的對比中找到自信！才能覺得自己‘還不錯’！才能感受到生活的美好！”
“這么一想！我簡直就是咱們班級幸福指數的穩定基石啊！是壓艙石啊！是定海神針啊！”
“我這不是懶！更不是笨！我這是在用一種極其深沉而偉大的方式！在默默地奉獻！在燃燒自己，照亮他人啊！”
他再次猛地攤開雙手，臉上掛著一種近乎“悲天憫人”、自我感動的、自以為是的笑容，仿佛剛剛揭示了一個足以顛覆人類認知、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宇宙終極真理！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灼灼地、帶著期待地看著已經被他這套驚天理論，震得有些呆滯、甚至開始懷疑人生的張甯，繼續補充，試圖讓自己的理論更加完美無缺、無懈可擊：
“你再換個角度想！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變態一樣！動不動就考滿分、拿第一！那還有什么意思？！生活還有什么樂趣？！”
“沒有對比，哪來的傷害……哦不！哪來的成就感？！哪來的進步的喜悅？！”
“正是因為有了我這樣穩定發揮、從不讓你們失望的‘參照物’！大家才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進步！找到努力的方向和源源不斷的動力！”
“所以說！我的存在！是不是客觀上、積極地為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優等生，提供了持續奮斗的價值感和快樂的基礎？！”
“我這！完全是在用另一種曲線救國的方式！在支持團隊！在激勵大家共同進步嘛！”
他的聲音輕松而自信，帶著點狡黠的、不容置疑的得意，仿佛真心實意地為自己這套偉大的“墊底論”感到無比驕傲，并熱切地期待著張甯的認同與贊美！
張甯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被強行塞進了一臺高速運轉的、功率巨大的攪拌機里，“嗡嗡嗡”地作響，幾乎要炸裂開來！
她瞪圓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如同看外星怪物般盯著面前這個正為自己“光榮墊底”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家伙！眼底清晰地寫滿了“這家伙是不是瘋了？！腦子被驢踢了吧？！”的巨大震驚！
她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好半天才從牙縫里，艱難地擠出一句話：
“你……你……你這……這都是在胡說八道些什么？！啊？！”
“墊底……還能讓你扯出這么一套冠冕堂皇、舍己為人、感天動地的理由來？！”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可思議，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這個人，感覺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都在瞬間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毀滅性的沖擊！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那如同脫韁野馬般混亂的思緒，重新恢復秩序。最終，只能冷冷地、帶著一種徹底被打敗的無力感，補了一句：
“彥宸，我真是……佩服！佩服得五體投地！你這腦回路……絕不是地球人能擁有的！”
彥宸卻渾不在意地聳了聳肩，笑得一臉無辜，甚至還帶著點被誤解的受傷：
“怎么能是胡扯呢？這可是我嘔心瀝血、耗費了無數腦細胞才總結出來的‘墊底論’精髓！凝聚了我智慧的結晶！”
“再說了，沒有我這樣的‘墊底生’，進行無私的、偉大的奉獻！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優等生’，哪兒來的俯視眾生、指點江山的優越感？！”
他甚至還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語氣里帶著點尋求認同的調皮和狡黠：
“怎么樣？是不是突然覺得，我這個人，其實……挺有深度，挺有想法的？嗯？”
張甯直接賞了他一個足以凍死人的、大大的白眼！語氣里充滿了被徹底打敗的、深深的無奈：
“有想法？我看你是滿腦子的奇思怪想！歪理邪說！”
她頓了頓，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幾乎要爆炸的太陽穴，感覺再跟他討論下去，自己真的要英年早逝、腦溢血當場了！
她深吸一口氣，近乎絕望地擺了擺手，語氣里帶著一絲濃重的疲憊和徹底的放棄：
“行了！行了！打住！求求你！別再說了！再說下去我腦子真要炸了！”
“咱們……咱們換個話題！行嗎？！求你了！”
她調整了一下坐姿，似乎想重新奪回談話的主動權，手指無意識地、煩躁地輕輕敲著桌面。目光帶著一絲探究和懷疑，掃向彥宸，語氣忽然變得有些狡黠和俏皮起來：
“對了，我一直很好奇一個問題。”
“上課的時候，我看你經常眉頭緊鎖，一副冥思苦想、認真聽講、求知若渴的樣子……”
“你該不會……其實……是在偷偷琢磨，今天放學后，該用什么新奇的、與眾不同的理由，來逃掉補課吧？！”
她的聲音故意壓低，帶著點壞心眼的調侃，像是在不動聲色地揭他的老底。
彥宸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立刻坐直身體，表情無比嚴肅，語氣斬釘截鐵地、大聲反駁：
“哪有！絕對沒有！張甯同學！你可不能憑空污人清白啊！”
“我那么無聊嗎？！有時候……有時候我真的是在認真思考題目的！真的！比真金還真！”
他的眼神快速地閃爍了一下，像是在極力證明自己的清白，帶著點被冤枉后的不服輸和惱羞成怒。
張甯嘴角的笑意更明顯了，眼底閃過一絲計劃得逞的狡黠光芒。她故作恍然大悟狀，語氣異常爽利地說：
“哦？是嗎？那正好！看來你最近的學習態度，確實很端正嘛！值得表揚！”
“既然這樣，那你今天，也就不需要再費心思考什么高深的題目，或者絞盡腦汁編造什么離奇的借口了——”
她故意在這里停頓了一下，清晰地看到彥宸的眼睛，瞬間“噌”地一下亮了起來！充滿了期待！等著她宣布“今天放你一馬”的下文！
“——因為！今天我家里有點急事！得提前走！所以，沒辦法給你補課了！”
她干脆利落地宣布，像是在漫不經心地拋出一顆他夢寐以求的、甜到發膩的糖果。同時，仔細地、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他臉上的每一個細微反應。
果然！
彥宸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臉上立刻綻放出毫不掩飾的、如同中了彩票般的、喜出望外的巨大笑容！
“真的？！你說真的？！太、太好了！張甯！你真是……我的天使！我的救星！”
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從座位上跳起來，原地轉圈圈拍手慶祝！那副如蒙大赦、開心得快要冒泡、恨不得放鞭炮的樣子，與剛才那副“我真的在認真思考”的嚴肅表情，形成了無比鮮明、無比諷刺的對比！
張甯的眼神，驟然一冷！如同寒冬臘月的冰霜！
但嘴角的笑意，卻愈發深邃，如同暗夜里悄然綻放的、帶著毒刺的玫瑰。
她不緊不慢地、姿態優雅地從那個半舊的書包里，抽出兩份明顯加厚了不止一倍的題卷，“啪”地一聲，略顯粗暴地拍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極其虛偽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抱歉”：
“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了。”
“吶，這兩份卷子，是我特意為你精心準備的，加班加點趕出來的，算是……嗯，彌補我今天臨時缺課，對你造成的不可估量的‘損失’吧。”
她清晰地看到，彥宸臉上那燦爛的笑容，瞬間凝固、石化、碎裂……
然后，那抹狡黠的、如同小狐貍般的笑意，在她臉上徹底綻放開來！
她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卻又異常甜美的聲音，慢條斯理地補充道：
“而且，明天正好是周日，我正好有空。你放心，今天缺的課時，我明天一定——加、倍、給你補回來！”
她的聲音輕快得像是在唱歌，卻像一顆包裝精美的、威力巨大的定時炸彈，準確無誤地投在了彥宸那顆剛剛還在狂喜的心頭！
眼底，全是計劃得逞的、閃閃發光的狡黠光芒！
彥宸的笑容，徹底僵在了臉上！如同被冰封的雕塑！
他低頭，看看手里那兩份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重的題卷，再看看面前笑得像只偷吃了雞的小狐貍的張甯，整張臉都垮了下來，如同霜打的茄子！
聲音里充滿了絕望、悲憤和深深的無奈：
“兩份？！還、還周日加倍補課？！”
“張甯！你這不叫彌補！你這叫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往我傷口上瘋狂撒鹽啊！”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剛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逃出陷阱、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又一腳踩進了另一個更大、更深、更隱蔽的陷阱里！
而且，還是被那個笑瞇瞇的獵人，親手、溫柔地推進去的！
張甯卻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他的哀嚎和控訴，心情極好地站起身，動作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步伐輕快得如同跳躍的音符，走向教室門口。
臨走前，還不忘回頭，用一種帶著勝利者姿態的、居高臨下的挑釁語氣，笑瞇瞇地說道：
“周日見。卷子，可別忘了做完哦。”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午后的陽光，溫柔地灑在她那輕快得幾乎要飛起來的背影上。
留下彥宸一個人，孤零零地、如同石化般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兩份仿佛有千斤重的題卷，目光復雜地望著她那如同春風拂過門檻般輕盈離去的背影。
臉上那苦澀的、生無可戀的表情，慢慢地、一點點地融化……
最終，竟然化開了一個帶著點無奈、又帶著點認命、甚至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溫潤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