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清晨,像一匹被徹夜不息的雨水徹底浸透、因而失去了往日光澤的、沉甸甸的灰色絲綢,無聲無息地覆蓋著整個略顯壓抑的校園。
夏日雨季特有的那種濕黏空氣,如同無形的、細密的蛛網,無孔不入地在每一寸空間里彌漫、糾纏、緩慢發酵。操場上那片暗紅色的塑膠跑道,此刻正泛著一層潮亮的水光,像一面被墨汁徹底洇透、吸飽了水分的巨大硯臺。
教室的窗玻璃上,凝結著一層細密如霧的水珠,模糊了窗外那片本應生機勃勃的綠意,仿佛給整個世界都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帶著憂郁色調的輕紗。
雨點,依舊不緊不慢地、固執地敲打著屋檐和冰冷的窗欞,發出淅淅瀝瀝、單調而又持續不斷的聲響。如同一臺老舊不堪的打字機,正在低沉地、不知疲倦地敲打著一篇無比冗長、充滿了未知懸念的故事的序章。
張甯坐在靠窗的那個她早已無比熟悉的位置上。裙擺,被教室里氤氳不散的雨汽,悄然洇染出了一圈幾乎難以察覺的、顏色稍淺的濕痕。
她手中那本厚重得驚人的《資本論·上》,如同剛剛被一股神秘力量推開的、通往某個幽深未知世界的沉重石門般,攤開在略顯陳舊的課桌上。
馬克思那些如同用冰冷鋼鐵鑄就的、邏輯嚴謹到近乎殘酷的文字,如同一條條泛著寒光的鐵軌,向著不可知的遙遠未來,無限地延伸、鋪展。它們帶著一種難以抗拒的魔力,引誘著她一步步踏入那個充斥著商品交換、貨幣流轉與資本殘酷博弈的、深不見底的理論深淵。
她的目光,如同一個技藝精湛、全神貫注的織女,緊緊地、牢牢地追隨著字里行間的復雜脈絡。仿佛要用她那銳利如刀的視線,將那些抽象晦澀的概念和層層遞進的邏輯,徹底刺穿、縫合、然后完全消化吸收。
額前,一縷不太聽話的烏黑發絲,悄然垂落下來,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勾勒出她凝神思索時,側臉那道清冷而又無比優美的弧線。
周遭的一切喧囂,似乎都已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變得遙遠而模糊——
課堂里因為同學們的陸續到來而漸漸升溫的喧囂,在她耳邊,變得如同遙遠海岸線上傳來的、模糊不清的潮聲;老師在講臺上抑揚頓挫、激情澎湃的講課聲;鄰座同學刻意壓低了嗓門、交換著秘密的竊竊私語……所有這些,統統被她屏蔽在了一堵由純粹的、高度集中的專注力所構建起來的、無形的、堅不可摧的墻外。
彥宸就坐在她的身旁。同桌之間那近在咫尺的距離,近得幾乎能清晰地聽見彼此之間那輕淺得幾乎難以察覺的呼吸聲。
他百無聊賴地、如同沒有骨頭般斜倚著冰涼的桌沿。指尖,漫不經心地、如同逗弄一只慵懶的貓般,把玩著一支筆頭早已被歲月磨得圓滑無比的、老舊的鉛筆。
他的眼神,卻像個好奇心爆棚、膽大包天的頑童,正偷偷摸摸地窺探著一座明令禁止入內的、充滿了誘惑的神秘果園。眼神里,帶著點躍躍欲試的狡黠,和一種幾乎要按捺不住的、騷動的興奮。
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刻意壓低了聲音,以免驚動講臺上的老師。語氣,卻如同夏夜寂靜的草叢里,那些微弱卻又持續不斷的蟲鳴,帶著明顯的、不懷好意的撩撥意味:
“哎,張甯……我說,馬克思他老人家,都教你啥驚天動地的大道理了?”
“是不是……是不是所有的資本家,最后都得下地獄啊?”
他的聲音,輕得像一根漂浮在空中的羽毛,卻又帶著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著,固執地試圖搔動她那如同磐石般穩固的、令人敬畏的專注力。手指,還在課桌底下,如同試探般,輕輕敲擊著桌面,節奏輕快,如同探戈舞步開始前,那些試探性的、充滿挑逗意味的點地。
張甯的眼皮,甚至都懶得向上抬一下。只是那只握著筆的、骨節分明的手,如同驅趕一只聒噪惱人的蒼蠅般,極其隨意而又迅速無比地,向著他聲音傳來的方向,揮了一揮。
動作輕盈飄逸,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般的果斷。
她的語氣,冷得像一柄被清晨冰冷的雨水反復淬煉過的、鋒利的刀鋒。帶著毫不掩飾的不耐煩:
“去!自己一邊玩去!”
聲音,如同繃緊到極致的冰弦,被驟然撥動!清脆悅耳,卻又帶著顯而易見的、被打擾后的厭棄和一絲幾乎要溢出來的煩躁。
她的目光,依舊如同被強力膠水粘住般,牢牢鎖定在書頁之上。字里行間,關于“商品二重性”的精妙闡述,如同清晨山谷中緩緩升騰的、濃厚的迷霧,正無情地吞噬著她全部的心神與注意力。
彥宸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極其輕微地抽動了一下。仿佛一只興沖沖地搖著尾巴、期待著主人撫摸,卻被冷淡嫌棄了的、可憐兮兮的小狗。滿臉都寫著大寫的“失敗”兩個字。
他只能壓低了聲音,嘟囔了一句。語氣酸溜溜的,如同不小心打翻了家里的老陳醋壇子:
“嘖!有了‘資本’忘了‘同桌’!這世道……真是資本比我還親啊!”
聲音,如同一只被狂風吹斷了線的、可憐的風箏,帶著點無可奈何的、自我解嘲式的揶揄,飄散在兩人之間那狹小的、充滿了微妙張力的小空間里。
他終究不敢再過分造次,惹惱這位正處于“深度學習”狀態的學霸。只能悻悻地收回了自己那充滿探究意味的目光,乖乖地埋下頭,翻開攤在面前的、嶄新的數學課本。裝模作樣地拿起那支舊鉛筆,開始在上面心不在焉地劃著所謂的“重點”。
下課鈴聲,如同退去的洶涌潮水,短暫地釋放了一陣喧囂與騷動。
很快,上課鈴再次如同催命符般響起。數學老師踩著一雙濕漉漉的皮鞋,鞋底帶著清晰的腳印,踏著窗外依舊纏綿不休的雨點聲,面無表情地走進了教室。
白色的粉筆,在他干燥修長的手指間,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般,上下翻飛。黑板上,那些復雜無比的數學公式,如同在雨季里瘋狂生長的、無人修剪的藤蔓,迅速地攀爬、蔓延、交織在一起,構建起一座讓人望而生畏的、由冰冷的符號和嚴密的邏輯所組成的、巨大的迷宮。
張甯的數學課本,同樣一絲不茍地攤開在桌面上,擺出一副認真聽講、全神貫注的姿態。頁面,恰好停留在關于復雜幾何圖形的證明那一章。
然而,在那本看似無辜的數學課本之下,卻悄無聲息地、如同隱藏著一個驚天秘密般,藏著那本厚重的《資本論·上》。如同一顆在隱蔽的角落里,悄然燃燒著的、既危險又充滿了致命誘惑力的火種。
她趁著老師轉過身去,在黑板上奮筆疾書、推導演算過程的短暫間隙,飛快地、用指尖極其輕巧地掀起了數學課本的一角。目光,如同饑餓的獵鷹發現了獵物般,貪婪地、一目十行地掃過那些關于資本原始積累的、充滿了血腥與殘酷的論述。
那些文字,仿佛蘊含著一股強勁無比的、不可抗拒的暗流,在短短的一瞬間,便將她的視線和全部思緒,悉數卷走,拖入了另一個充滿了斗爭與批判的、宏大而深邃的世界。
彥宸恰好偏過頭,準備問她一個關于剛才例題的疑問。目光,卻正好不偏不倚地瞥見了她這個極其隱蔽的、堪稱“藝高人膽大”的小動作!
他的眼睛,驟然一亮!亮度堪比哥倫布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終于發現了新大陸的那一個歷史性的瞬間!臉上,立刻露出那種“哈!終于被我抓到你了!”的、充滿了惡作劇得逞意味的表情!
他再次壓低了嗓子,聲音輕得,如同一個剛剛偷吃了糖果、生怕被大人發現的孩子。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壞笑:
“學霸!你這是……在挑戰校規的權威?還是在挑戰資本家的權威啊?”
聲音,如同春日里隨風飄落的、輕柔的柳絮,幾乎微不可聞。手指,卻在課桌底下,極其隱蔽地、朝她比了一個表示“你真牛!”的大拇指。嘴角,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壞笑。
張甯那如同遠山般秀氣的眉梢,幾不可查地、極其輕微地向上一挑。目光,卻依舊如同被萬能膠粘住般,頑固地黏在那本“禁書”的書頁上,仿佛那里的字句,比他帶著調侃意味的低語,更具有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但她握筆的手指,卻再度如同閃電般揮出!這一次,雖然沒有碰到他,卻如同一位技藝精湛的、優雅的指揮家,猛地甩動了一下手中的指揮棒!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她的語氣,清冷中透著一股足以凍結空氣的、不容置疑的威脅。如同冬日里凝結在窗欞上的、冰冷的寒霜:
“再吵!信不信我罰你把所有數列求和的公式,給我從頭到尾抄十遍!”
彥宸的肩膀,如同被施了咒語般,條件反射地向下一縮!仿佛真的被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從頭到腳兜頭潑中!氣焰瞬間被澆滅,立刻老實了下來。
他只能再次壓低了聲音嘟囔,聲音如同斷了線的風鈴,在空氣中發出幾聲微弱而又充滿了委屈的抗議:
“嘖……體罰……看來,馬克思他老人家,也救不了我這顆被壓迫的靈魂了……”
眼神里,卻依舊如同暗夜里的星火般,閃過一絲不服輸的、躍躍欲試的光芒。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課桌那粗糙不堪的邊角,發出幾聲細微的“咔噠”“咔噠”的輕響。
午后的雨勢,終于漸漸減弱、收斂。只剩下零星的、如同情人低語般的雨點,還在有氣無力地敲打著殘留著斑駁水漬的窗玻璃。
教室里的空氣,卻依舊濕漉漉的,像一塊被浸透了水的、沉重的海綿,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黏膩得令人心煩意亂。
課間的喧鬧,如同一盤被不小心打翻的、五顏六色的碎石,短暫地爆發出一陣刺耳的聲浪,又迅速地沉寂下去,空氣中彌漫著幾分難以言喻的浮躁與倦怠。
張甯長長地、幾乎無聲地吐出了一口氣。仿佛終于卸下了一副緊緊繃了一整個上午的、無形的、沉重的鎧甲。
她鄭重地、帶著幾分儀式感地合上了手中的《資本論·上》。封面的厚度與粗糙的質感,在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塊沉甸甸的、銘刻著艱深思想印記的、厚重的石碑。
她轉過頭,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旁邊正趴在課桌上、無所事事、狀似打瞌睡的彥宸。語氣,難得地帶上了幾分輕緩,如同夏日傍晚時分,掠過平靜湖面的、溫柔的微風:
“喂,明天,記得把中卷帶來哈!”
聲音,如同清澈的泉水,繞過圓潤光滑的卵石,平靜悅耳中,帶著點成功“預定”了下一個重要目標后的、隱約的勝利感。嘴角,也隨之彎起一抹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細微的、如同水波般蕩漾開的笑意。像一位耐心十足、經驗豐富的獵人,終于等到了收網的最佳時刻,感到由衷的滿足。
彥宸如同一只被輕微電流瞬間擊中的兔子,猛地抬起頭來!惺忪的睡意,如同被狂風吹散的迷霧般,瞬間蕩然無存!
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如同漆黑的夜空中,被驟然點燃的兩簇、熊熊燃燒的火把!語氣,高昂得如同廟會上,那些被用力敲響的、聲音洪亮的銅鑼:
“哈?!還用等明天?!”
“主子您吩咐!小的哪敢有半點怠慢!這就給您老人家奉上!”
聲音,如同一支剛剛點燃了引信的、蓄勢待發的火箭,帶著無比的熱情與能量,急速躥升!
他手腳麻利得如同雜技演員,將手伸進那個塞得鼓鼓囊囊、仿佛能掏出整個世界的書包里,迅速地掏摸著。很快,便掏出了一本同樣厚實無比、封面嶄新簇亮的精裝本《資本論·中》!雙手,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極其殷勤地遞到她的面前!動作,夸張得如同戲臺上,那些向皇帝陛下敬獻寶物的、忠心耿耿的大臣!
然而!就在張甯即將伸出手去接的那一剎那!
他卻如同早有預謀、精心策劃了一場“政變”般!一只手,猛地壓住了那本嶄新的書的封面,不讓她拿走!另一只手,則如同變魔術般,迅速從書包里抽出了一沓寫滿了密密麻麻字跡的試卷!
語氣,也陡然一轉!拔高了幾度!帶著點故作可憐的撒嬌,和一種充滿了哀怨的、仿佛被拋棄了的腔調:
“昨天的題卷!還沒批改呢!師父!”
“您看看這……您這是……您這是有了新歡(指著那本《資本論·中》),您就不要徒兒我了嗎?!師父啊!!”
他的眼中,精光閃爍!故意作出一副如同孫猴子般、上躥下跳、打算倒反天罡、搶奪主動權的無賴模樣!
張甯看著他這副耍賴撒潑的樣子,目光微微一瞇,如同月牙般彎起。隨即,卻又忍不住,嘴角不由自主地彎起一抹夾雜著深深的無奈和明顯好笑的弧度。如同春日里,最后一片頑固的積雪,終于被溫暖和煦的陽光,徹底融化開來。
她沒有再去碰那本近在咫尺的書,而是順勢接過了他遞過來的、那沓寫滿了字的試卷。
抽出那支熟悉的紅筆,也不跟他廢話,“唰唰唰”地,便在卷面上快速劃動起來。
紅色的對勾與醒目的叉叉,如同迅捷無比的刀鋒,精準無誤地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符號和公式。動作利落得,如同行云流水般順暢自然。
試卷上,那些跳躍的數字,復雜的化學反應方程式,抽象的物理概念和晦澀的公式,如同一盤剛剛結束的、硝煙尚未散盡的棋局。棋子零落,卻也逐漸清晰地拼湊出他昨日挑燈夜戰、苦苦鏖戰的痕跡,以及那份顯而易見的、付出的努力。
她在試卷的最頂端,用紅筆,寫下一個頗為醒目的、大大的“89”。然后,將卷子輕輕遞還給他。語氣,淡得如同剛剛沏好、還沒來得及品嘗的、沒有任何味道的清茶:
“嗯,還行。”
緊接著,她又極其隨意地、如同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糖般,從自己的書包里,抽出了一套嶄新的、明顯難度系數高了不少的理科綜合題卷,輕輕放在他面前。語氣,清冷依舊,如同秋日里第一片悄然飄落的枯葉,不帶絲毫的感情色彩:
“今天的任務,就做這套吧。”
她的目光,朝他輕輕一瞥,帶著點“領了圣旨就趕緊退下,別耽誤哀家看書”的、凜冽的殺人眼神。手指,已經迫不及待地、如同彈奏鋼琴般,輕輕叩擊著那本被他暫時“扣押”的《資本論·中》。只等他松手放行,便要立刻翻開,繼續沉浸到馬克思關于“剩余價值”的產生與剝削那如同滔天巨浪般宏大而深刻的論述中去。那股洶涌澎湃的思想洪流,仿佛正在她的腦海里瘋狂地拍打著堤岸,急欲卷走她所有的注意力與心神。
彥宸死死地盯著試卷上那個鮮紅刺眼的“89”分,嘴角幾乎難以察覺地、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
他的語氣低低的,帶著一種被那句輕描淡寫的“還行”兩個字深深刺傷的、混合著強烈不甘與郁悶的情緒。如同一顆被微風吹散了所有絨毛的、光禿禿的蒲公英,聲音輕飄飄的,卻又透著一股不肯服輸的執拗:
“才……才89分……這也叫還行?”
聲音,如同一根被用力撥動后、余音漸弱的琴弦,帶著點不服氣的、小聲的嘟囔。眼神,還偷偷地、如同做賊般瞄向張甯,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試探一座看似固若金湯的堡壘,看看能否從中找到一絲可供突破的、微小的裂縫。
張甯正要翻書的手指,聞言,猛地一頓!書頁,在她溫熱的掌心,瞬間靜止不動。仿佛被他這句充滿了怨念的抱怨,在她心底深處,點亮了一盞潛藏了許久、卻一直未曾點燃的疑問的暗燈。
她的目光,緩緩地、如同慢鏡頭般,從書本上抬起,落在了彥宸那張帶著些許不滿與委屈的臉上。語氣,卻出人意料地變得輕緩,如同一根極其精密的、高靈敏度的探針,小心翼翼地、帶著幾分試探地刺入她一直以來都感到好奇的領域:
“彥宸,這些……財經方面的知識,還有這些書……是你家里人教你的嗎?”
聲音,如同傍晚時分,輕柔地拂過茂密蘆葦蕩的微風,帶著點純粹的、完全脫離了學業范圍的、真誠的好奇。其中,甚至還隱藏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于探究他那不為人知的另一面的、銳利的渴望。
彥宸的眼神,明顯地一滯!仿佛被一支突如其來的、完全偏離了預定軌道的冷箭,擦著他的身體飛了過去!讓他有那么一瞬間的錯愕。
他隨即咧開嘴,露出一個帶著點吊兒郎當、仿佛在說“這有什么大不了的”的、滿不在乎的笑容。語氣,輕快得如同街頭那些練攤的少年,在熱情地招攬顧客時的腔調:
“當然不是!我爸媽?他們啊,就是那種國企里面最最普通、一抓一大把的中層干部。”
“一輩子勤勤懇懇,努力念個大學,出來找個所謂的‘鐵飯碗’,然后就安安心心地熬日子,等著退休養老。”
“他們的思想,早就固化了!像一塊吸飽了水、再也吸不進任何新東西的海綿!一輩子就這么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哪還有什么發展前途可言!”
他的聲音,如同一個被他隨手用力甩出的、高速旋轉的飛盤,帶著點理所當然的輕狂,和一種對那種早已被規劃好的、看似安穩的既定生活軌跡的、毫不掩飾的不屑。
他頓了頓,聲音稍稍放低了些,帶著點自嘲般的、玩世不恭的笑意,繼續說道:
“這些亂七八糟的財經玩意兒,全是我自己沒事瞎啃書啃來的!”
“《資本論》也好,馬爾基爾那本《漫步華爾街》也好,還有那些格雷厄姆、亞當·斯密什么的……”
“就是覺得挺好玩的,隨手翻翻唄。很多地方其實也看不懂,就硬著頭皮往下學唄!”
他的眼神,在說這話時,亮得如同黑夜里被瞬間擊碎的、無數閃爍的星屑!仿佛那輕描淡寫的“硬著頭皮”四個字背后,藏著一團不為外人所知的、倔強燃燒著的、熊熊的火焰!
張甯的目光,微微凝固。仿佛被他這番坦誠得近乎有些粗魯的話語,在她心中那堵原本堅固無比的、用知識和理性筑起的墻上,硬生生地鑿開了一道她從未預料到的、細微的縫隙。
心頭,如同投入了一顆不大不小的石子的平靜湖面,瞬間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細密的、難以言喻的漣漪。
她的手指,下意識地、輕輕叩擊著桌面上的書頁。節奏緩慢,如同她此刻略顯紛亂的、不規律的心跳。
她的語氣,輕得如同清晨彌漫在寂靜山谷間的、稀薄的霧氣,帶著一絲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的、濃濃的不可思議:
“都……都是你自己學的?”
聲音,如同山澗里最清澈、最純凈的泉水,在萬籟俱寂中,發出微瀾的聲響。清晰地透著她此刻內心深處,那份真實的震撼與難以言表的輕嘆。
放學后的補課時間,空曠的教室如同一座被連綿的雨水徹底洗凈、暫時與喧囂的外界隔絕開來的、安靜的孤島。
空氣中,彌漫著粉筆灰特有的、那種略帶微嗆的氣息,與窗外透過來的、雨后特有的濕潤清涼,奇妙地交織在一起。
窗外的雨聲,此刻已經變得極其細微,如同一把被特意調低了音量的、古老的豎琴,在遙遠的地方低低地吟唱著,連綿不絕,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溫柔。
張甯坐在那張布滿了歲月刻痕的、斑駁的木桌旁。面前,攤開著那本嶄新的《資本論·中》。
可這一次,她讀書的專注力,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像上午那樣,凝聚得如同鋼鐵般堅固了。
她的思緒,總是不由自主地、如同脫韁的野馬般,滑向彥宸方才那句帶著明顯輕蔑語氣的“思想固化”。
那四個字,像被施了某種古老的魔咒般,在她腦海里反復地回響、碰撞。
她微微地、幾不可聞地喟嘆了一聲。目光,終于從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上抬起,落在了身旁正埋頭于那套新的、難度極高的理科綜合題卷的彥宸身上。
他的筆尖,在粗糙的草稿紙上,發出均勻而持續的“沙沙”聲。那些扭曲復雜的化學公式,如同一座沒有出口的、令人絕望的迷宮,在他筆下緩緩地展開。
他的額角,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亮晶晶的汗珠。凝神思索的樣子,專注得像一個初次涉足險惡江湖、正在拼盡全力、努力拆解頂尖高手復雜招式的、青澀的劍客。
她終于輕輕擱下了手中的書。語氣,依舊努力維持著清冷,卻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試探性的柔和:
“國企的中層……不好嗎?工作穩定,收入也還算體面。”
聲音,如同清澈的泉水,滴落在光滑圓潤的巖石上,帶著點完全脫離了師生關系的、真誠的疑問。目光,緊緊鎖住他因為她的話而抬起的臉,像是在努力窺探那團被他輕描淡寫帶過的、倔強燃燒著的火焰的真正源頭,以及它背后所隱藏的、不為人知的秘密。
彥宸握著筆的指尖,猛地一頓!仿佛一艘正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奮力向前劃行的小船,被她這個突如其來的、完全不在預料之中的問題,強行拉回了平靜的岸邊!
他抬起頭,眼神亮得如同在漆黑的暗室里,驟然被點燃的一束、熾熱的火把!
他的指尖,下意識地、輕輕點了點桌面上那本厚重的《資本論》的封面。語氣沉穩,如同從古老而莊嚴的寺廟里傳來的、低沉而又悠遠的鐘鳴,帶著一種與他平日里跳脫形象完全不符的、異常的篤定:
“當然不好!”
他斬釘截鐵地說道!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你忘了《資本論》里面說得最透徹的是什么了?剩余價值啊!”
“你給別人打工,給企業賣命!就算你干得再好,爬得再高,只要你不是資本的所有者,你就永遠是在給別人做牛做馬!你辛辛苦苦創造出來的絕大部分價值,都被那些‘看不見的手’,剝削得干干凈凈!渣都不剩!”
他的聲音,如同一記記沉重無比的鐵錘,狠狠地敲打在堅硬冰冷的巖石上!帶著屬于少年人特有的、那種未經世事打磨的、銳利無比的鋒芒和難以掩飾的憤懣!
“企業增產、擴產,追求利潤最大化,那是資本刻在骨子里的天性!它的終極目的,永遠是賺錢!可從來都不是為了給員工加工資、提高福利待遇!”
“就算你的薪酬漲得再快,也永遠追不上資本自我增殖的、那種瘋狂的腳步!”
“想要跳出這個看似穩定、實則如同溫水煮青蛙般、越陷越深的死圈子,只有一條路可走——”
“那就是,勇敢地跳出別人給你劃定的那條看似安全的、平坦的軌道!自己,闖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來!”
張甯的心,仿佛被他這一番激烈而又無比直白的言語,狠狠地砸中了最柔軟、最脆弱的部分!如同平靜無波的湖心,被投入了一塊巨大的、沉重的石頭!瞬間激起了驚濤駭浪般的、劇烈的漣漪!并迅速地、不可遏制地擴散到四面八方!
她的目光,猛地垂下。指尖,無意識地、極其用力地摩挲著書頁的邊緣,仿佛想從中抓住點什么,來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內心。
腦海中,一幕幕她極力想要忘記、卻又如同夢魘般糾纏不休的畫面,紛至沓來:
母親纏綿病榻時那憔悴不堪、毫無生氣的面容……
自己那筆如同巨石般沉重的、至今尚未著落的大學學費……
后爹那張總是欲言又止、寫滿了生活重壓與無奈的、沉默的臉……
那條被彥宸如此不屑一顧的、所謂的“劃定的路”,對于她而言,卻如同一條冰冷而又沉重無比的鐵鏈!緊緊地、死死地纏繞在她的身上!沉重得,讓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她的語氣,變得異常的低沉。如同黃昏時分,從遙遠的天邊傳來的、悠遠而又帶著無盡悲涼的暮鐘。帶著一種她極少在人前流露出來的、近乎脆弱的迷茫與無助:
“闖……?談何容易。”
聲音,如同深秋時節,最后一片在寒風中苦苦掙扎著、最終還是無力飄落的枯葉。帶著一聲她試圖極力掩飾、卻終于還是無法抑制地泄露出來的、深深的嘆息。
目光,不自覺地掠過窗外那片依舊灰蒙蒙的、如同沒有盡頭的雨幕。仿佛在徒勞地、絕望地尋找著一抹根本就不存在的、能夠穿透這層層陰霾的、溫暖的光亮。
彥宸看著她瞬間黯淡下去的、如同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神,仿佛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察覺到了,她那層如同堅冰般、看似牢不可破的堅硬外殼之下,所隱藏著的、那些深深的裂縫與不為人知的脆弱。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如同被什么東西觸動般,柔軟了下來。方才那股如同出鞘利劍般的、激昂的銳氣,也如同潮水般悄然收斂。語氣,放緩了許多,如同夏夜里帶著絲絲涼意的清風,輕柔地拂過她那根因為過度緊繃而幾乎要斷裂的心弦:
“是啊,當然不容易。”
他輕輕地說,聲音里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成熟的理解。隨即,話鋒猛地一轉,聲音里重新注入了一種溫和而又無比堅定的力量:
“可是,張甯,那我們……我們這么拼命地讀書,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難道,真的就是為了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然后就像我們的上一輩那樣,循規蹈矩地、按部就班地走完這一生嗎?”
“讀書,難道不是為了獲取知識,開闊我們的眼界,最終……最終是為了‘創造’嗎?”
他的聲音,如同一顆顆經過精心挑選的、圓潤的小石子,被準確無誤地投入了她那片波濤洶涌的心湖的中心!濺起一圈圈帶著希望與力量的、輕快的漣漪!
手指,輕輕敲擊著面前那張寫滿了難題的試卷,仿佛那上面每一個需要攻克的難題,都是通往更加廣闊未來的、堅實的階梯。臉上,露出了一個帶著明顯鼓勵意味的、無比明朗的笑容:
“正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有那么多需要我們去打破的規則和壁壘!我們才需要更加努力地學習知識,武裝我們自己啊!”
“學習的目的,可從來都不僅僅是為了考試得高分,不是嗎?”
他的語氣,如同節日夜空中驟然綻放的、絢爛奪目的煙花!熱烈,璀璨,帶著屬于少年人獨有的、那種無所畏懼的、敢于挑戰一切的豪氣!嘴角那抹溫暖而堅定的弧度,仿佛正竭盡全力,想要為她在迷茫無助的雨幕之中,點亮一盞雖然微弱、卻又無比堅定的、希望的光!
張甯的目光,微微一滯。仿佛一個在冰冷的海水中即將溺水的人,在徹底沉沒前的最后一瞬間,被他那充滿了力量的笑意和擲地有聲的話語,重新、有力地拉回了堅實的、安全的岸邊。
她怔了幾秒鐘,隨即,幾乎是出于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用一聲極輕的、帶著點鼻音的“哼”聲,來掩飾自己內心深處那如同海嘯般劇烈的波瀾。
語氣,雖然重新回歸了她慣有的清冷,卻藏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般的、如釋重負的笑意:
“好啊,說得倒是挺好聽的。”
“恭喜你,又成功地為自己考試分數總是提不上去,打造出了一套全新的、聽起來還挺有道理的理論依據!”
聲音,如同雨后山澗里,重新變得歡快起來的清澈泉水,濺落在光滑圓潤的卵石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帶著點劫后余生的、熟悉的“毒舌”余韻。
她的手指,重新輕巧地翻開了那本厚重的《資本論·中》。將自己,重新沉入了那片浩瀚而深邃的、充滿了思想力量的書頁之中。
教室里,窗外的雨聲仿佛變得更加溫柔了,如同一首永不停歇的、舒緩的背景低吟曲。
試卷上那流暢奔放的藍色墨跡,與厚重書頁間那無聲的思想低語,在這個特殊的、充滿了雨水氣息的下午,奇妙地、和諧地交織在一起。
像是他們兩個,在這場名為“學業”與“人生”的、注定漫長而又充滿了未知變數的征途上,于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悄然并肩而行,并且在互相影響著、改變著彼此。
窗外的雨幕,終于漸漸變得淡薄,幾乎難以察覺。但那彌漫在空氣之中的、獨屬于夏日雨季的濕潤氣息,如同一層朦朧而又柔軟的輕紗,依舊輕輕籠罩著他們那段充滿了無限可能的青春。
那里面,有著壓抑的迷茫與掙扎,也有著悄然萌動的希望與力量。
一切,都顯得那么熾熱,那么鮮活,那么……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