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前的最后一個星期,時間仿佛被擰緊了發條,每一秒都帶著沉甸甸的預兆。學校走廊里,高大的梧桐樹影子在午后的陽光下拉得更長、更深,幾乎要吞噬掉半個過道。空氣中,蟬鳴依舊如不知疲倦的潮水般洶涌,那單調而尖銳的聲波,似乎在為這壓抑的備考氛圍火上澆油。
張甯斜倚在靠窗那張冰涼的課桌邊緣,身上是一件最簡單的淺灰色棉質T恤,露出一截清瘦而白皙的手臂。柔順的烏黑長發并未束起,有幾縷隨著窗縫溜進來的微風,輕輕拂過她的肩頭。她手中依舊握著那本《股票大師回憶錄》,封面已被她翻得微卷。書中那個充滿風險與魅力的交易世界,那些數字的狂舞與人性的博弈,顯然仍在她的腦海中激蕩,引動著她的無限遐思。陽光穿過布滿微塵的玻璃窗,毫不吝嗇地灑在她清秀的側臉上,將她纖長的睫毛染上一層淺金色,也映得她的眼神格外晶瑩發亮——那光芒里,清晰地藏著幾分對書中傳奇人物杰西·李佛摩爾那跌宕起伏、驚心動魄的交易生涯的深深回味與探究。
教室后門“吱呀”一聲被猛地推開,彥宸如同一陣小型旋風般闖了進來。他手中緊緊攥著那本《在華爾街的崛起》,書頁被他揮舞的動作帶得迎風招展,仿佛一面勝利的旗幟。他臉上掛著那種標志性的、陽光燦爛到有些刺眼的笑容,那興奮的神情,活像一個剛剛中了巨額彩票、迫不及待要沖向兌獎中心的幸運少年。他的T恤前襟后背都被汗水浸濕,深一塊淺一塊地貼在身上,額前的碎發也因為奔跑而凌亂地耷拉著,但這一切都無法掩蓋他眼神里那如同被雨水洗滌過的晨星般的光亮,里面充滿了恨不得立刻與人分享重大新發現的急切。
他幾步沖到張甯面前,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在她對面那張空著的課桌上,將手中的書“啪”地一聲響亮地拍在桌面上,激起一小撮桌面上的粉塵在陽光光柱中飛舞。他的聲音依舊高亢得如同夜市里最賣力的吆喝:“寧哥,你絕對想不到!彼得·林奇這家伙,從他女兒買護膚品里挖到一支漲70倍的股票!這腦子,簡直是華爾街的雷達!”他的語氣充滿了夸張的驚嘆,興奮得幾乎有些口沫飛濺,那架勢,像是恨不得把書里的每一個精彩案例都當場嚷出來給全世界聽。整個教室里能這么自在跋扈的只剩這一個另類了。
他滔滔不絕,仿佛打開了話匣子,臉上的興奮絲毫未減:“林奇說,投資得像逛超市,挑你懂的貨!欸,寧哥,你那本《股票大師回憶錄》看完了沒有啊?”
張甯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目光慢悠悠地從書頁上移開,落在他那張興奮得通紅的臉上,語氣冷淡得如同數九寒天的冰:“早就看完了。就等你這只慢吞吞的烏龜爬上來了。”她故意舉起手中的《股票大師回憶錄》,讓封面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微光,像是一種無聲的挑釁,“少廢話,換書!”
彥宸卻似乎還沒說夠,依舊緊緊抓著自己的《在華爾街的崛起》不肯撒手,眉飛色舞地繼續“布道”:“不是,你先聽我說完嘛!你知道林奇是怎么挑那些超級牛股的嗎?他說要專門找那種有潛力漲十倍的‘十倍股’(tenbagger)!這過程,就像在沙子里挖寶藏一樣刺激!而且訣竅就在于觀察日常!比如超市里哪個牌子的收銀機最好用,街邊哪個不起眼的小店生意特別火爆……”他的口沫幾乎要濺到張甯臉上,那神情,儼然化身為一位狂熱的股市布道者。教室里其他埋頭苦讀的同學,也忍不住偷偷朝這邊瞄了幾眼,互相交換著無奈或好笑的眼神,發出幾聲壓抑的低笑或竊語。
張甯的眼神漸漸冷了下去,那溫度,像是盛夏晴空驟然凝結的寒霜。她空著的那只手的手指,開始在桌面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發出“叩、叩、叩”的清晰聲響,仿佛在為他這聒噪不休的演講進行無聲的倒計時。她面無表情地盯著他那副得意忘形、歡樂自得的嘴臉,心底深處,又一次涌起一股極其熟悉的沖動——一種想要狠狠抬腳踩在他那張笑臉上的強烈沖動。她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壓下那暴躁的念頭,身體卻忽然微微前傾,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臉上竟然露出一個微笑,語氣也出乎意料地變得柔和起來,如同夏日夜晚最輕柔的微風:“彥宸,有件事,你有沒有……仔細想過?”
她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讓彥宸微微一愣,滔滔不絕的話頭也戛然而止。張甯的臉此刻近在咫尺,睫毛忽閃如蝶翼,眼眸如星湖倒映,泛著寒光。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雙手甚至不自覺地護在了胸前,仿佛在防備一只即將撲上來的、優雅卻危險的貓。他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發虛了:“啥……啥事?”一股莫名的寒意,悄悄順著他的背脊向上躥起,像是一只在草叢中玩耍的兔子,忽然被經驗老道的獵人用冰冷的目光鎖定。
張甯的笑容更甜,甜得像淬了蜜的毒藥:“你還記得吧?上個星期,在圖書室里,你偷偷把那幾本沒人借的投資書,藏在了靠墻那個書架的夾縫里了,對不對?”她的聲音輕柔得像是在分享一個秘密,卻如同一張精心編織、無形卻堅韌的大網,悄然撒向了他。
彥宸的瞳孔猛地一縮,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脫口而出:“你……你看見了?!”
張甯并不直接回答,臉上的笑容如同緩慢綻放的花朵,眼底卻閃爍著狡黠的光芒。她繼續用那種柔聲細語的語調說道:“那你知不知道,這個月結束之后,圖書室的值日管理,就輪到其他班級了呢?等下一次,再輪到咱們班……鑰匙再回到你手上的時候,搞不好……你都已經上高三了哦。”
彥宸的嘴巴隨著她的話,漸漸張大,再也合不攏。像是被她的邏輯牽著走,跌進一個無形的陷阱。
張甯的“攻擊”如同溫柔卻無法抗拒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來,她的聲音甚至帶著一種奇特的催眠效果:“到時候,假設你忽然又想看那本《1929年股市大崩盤》了,怎么辦呢?嗯……只有一個辦法——去圖書館借。可是,當你報出書名,管理員小姐姐翻遍了經濟類、歷史類的所有書架,然后疑惑地告訴你:‘咦?奇怪了,這本書……系統里有記錄,但是書架上怎么沒有呢?全找遍了都找不到!’”她惟妙惟肖地模仿著管理員驚訝而困惑的神情,兩手分開一攤。
彥宸的喉嚨里發出了一聲類似小狗被掐住了命脈時的、低沉而痛苦的“呃…”聲。他的眼神開始變得呆滯,那表情,如同親眼看見自己辛辛苦苦埋在后院的骨頭,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挖走,卻無能為力。
張甯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機會,語氣依舊甜美得令人發指,腦海中的場景卻如同一幅高清畫卷般,在他面前徐徐展開:“然后呢,你就不得不提醒管理員,哦,那本書可能不在分類區,它在藏書室最里面、靠墻那個某某書架的夾縫里藏著呢。管理員小姐姐將信將疑地跑去找,嘿!你猜怎么著?還真讓她給找到了!她拿著那本布滿灰塵的書回來,臉上笑得可溫柔了,柔聲細語地問你:‘這位同學,你怎么會知道書藏在那個地方呢?這該不會……是你干的缺德事吧?’”
“啊——!”彥宸終于徹底崩潰了,發出了一聲短促而絕望的慘呼,仿佛被她描繪的那個公開處刑般的場景,碾得粉身碎骨。
張甯滿意地看著他那呆若木雞、生無可戀的模樣,嘴角已經掩不住偷吃了蜜糖的笑容。趁他呆怔,一把搶過《在華爾街的崛起》,她用潔白的牙齒輕輕咬了咬自己的嘴角,臉上露出了那種計謀得逞后、像貓咪一樣狡黠而滿足的笑容。她重新靠回椅背,姿態優雅地翻開書頁,溫暖的陽光恰好灑在她烏黑的發梢上,仿佛在為這場無聲較量的最終勝利,點亮了一圈耀眼的光環。她低下頭,迅速沉浸到彼得·林奇那充滿智慧與機遇的“十倍股”世界中去,嘴角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卻并未完全散去,甚至還用舌尖輕輕舔了一下下唇,那細微的動作,像是在細細品嘗一只剛剛捕獲到嘴的、美味的獵物。
過了好一會兒,彥宸才慢慢緩過勁來。他揉了揉自己的腦門,臉上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像是在仔細咂摸張甯剛才那番“惡趣味”的連環攻擊。他低下頭,目光落在手中那本剛剛換來的《股票大師回憶錄》上,手指無意識地在封面上輕輕敲擊著,眼神漸漸變得有些復雜。忽然,他開口了,語氣不似剛才那般激動,反而顯得有些淡淡的,卻明顯藏著一絲反擊的意味:“欸,寧哥,那你知道…這本書的主角,李佛摩爾后來咋樣了?”
張甯的目光絲毫未從書頁上抬起,語氣依舊冷淡如初:“不知道。”她的聲音平直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明確表示拒絕進入他設定的新話題,但那微微豎起的耳朵,卻暴露了她內心深處,似乎也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彥宸的眼神似乎暗淡了幾分,聲音也隨之低了下去,如同夏日夜晚草叢中微弱的蟲鳴,帶著點莫名的意興闌珊:“1940年,在紐約的曼哈頓酒店,他走進衣帽間,用手槍轟了自己的頭。”
張甯掀動書頁的手指一頓,她緩緩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彥宸,眼神里帶著一絲滯澀與難以置信,像是被這突如其來、殘酷無比的結局,狠狠地擊中了。
彥宸沒有看她,目光飄向窗外,繼續用那種越發頹然的聲音說道:“他死的時候,個人賬戶里留下的財產,據說不到一萬美元。所以啊…你看,想要真正做好一件事情,或者說,想要一直成功下去,真的太難了!你可能費盡了心機,耗盡了心血,努力做好了前面的每一步,每一個細節…但是,往往只需要一個小小的失誤…不,甚至可能都不是你自己的失誤,也許只是老天爺心情不好,給你安排了一場重感冒,或者在你前進的路上,隨手扔了一顆不起眼的小石子…然后,‘啪’的一下,你之前精心構建起來的一切,你的城堡,你的夢想…就全都潰敗了,稀里嘩啦。”
他的話越說越低沉,越說越頹然,早已不是最初想要反擊張甯的意味,反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近乎憤世嫉俗的幻滅感。那語句如同蕭瑟的秋風掃過落葉,帶著一股凄蒼的涼意,仿佛瞬間從投資書籍描繪的熱血沸騰的成功神話,一頭跌入了冰冷刺骨的現實深淵。
張甯的心底如同被什么東西輕輕撥動了一下,泛起微微的顫栗。她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閃過李佛摩爾書中那些充滿自信與智慧的豪言壯語,那條他曾經以為鋪滿黃金的“康莊大道”,最終竟然通向了如此黑暗而絕望的結局。她默默地低下頭,目光重新落在書頁上,卻發現那些文字仿佛失去了意義。沉默了片刻,她又抬起頭,將目光凝在彥宸那張寫滿頹然的臉上,像是在試圖從他那突如其來的消沉中,挖掘出更深層的東西。
“唉!”彥宸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仿佛都帶著一層蕭瑟的悲涼,“所以,那么認真地學習,值得嗎?拼死拼活,期末考再好,也擋不住一顆小石子!我看啊,還不如…”
他的話還未說完,張甯猛地抬起手中的《在華爾街的崛起》,動作干脆利落,用厚實的書脊,“啪”地一聲,不輕不重卻精準無比地敲在了彥宸的腦門上。
“啊!”彥宸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捂著額頭,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寧哥,謀殺啊!”
張甯收回書,臉上露出一絲冰冷的、帶著嘲諷的笑容,眼神如同寒冬臘月凝結的冰霜:“傻瓜!我看你的腦子,才是真的被李佛摩爾那顆子彈給轟過了吧?才看了幾頁書,聽了個悲慘結局,就想學人家嘆口氣,然后心安理得地躺平擺爛,坐下來吃盒飯?告訴你,你要真這么想,老天爺都懶得朝你扔石子!”她的話如同一串驟然炸響的煙花,短促、激烈卻又帶著一種奇特的絢爛,瞬間將彥宸剛剛醞釀起來的那點“頹廢論”碾得粉碎。說完,她便不再看他,徑自低下頭,重新翻動書頁,仿佛要用這種方式,為這場短暫而激烈的對峙,強行畫上一個句點。
窗外的夕陽正緩緩沉入地平線,將天空染成一片濃郁的橘紅。梧桐樹的影子在教室地面上拉得更長,更暗。期末考試的腳步聲,如同無聲卻洶涌的潮水,正一步步逼近。教室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似乎變得愈發急促,書頁被快速翻動的聲音,像極了大戰來臨前那密集而緊張的鼓點。張甯的目光掃過書頁,這位樂觀大師的“十倍股”理論,卻與另一位傳奇大師李佛摩爾的悲劇結局,奇妙地交織在一起。成功與失敗,希望與絕望,狂熱與毀滅……這或許,就是任何一條通往夢想的道路上,都必然會經過的指示路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