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甯僅僅是去了趟洗手間的功夫，那決定著無數(shù)人暑假心情的最后一張成績單，就已經(jīng)如同最終判決書一般，被匆匆貼上的公告欄墻壁。公告欄前再次人頭攢動，形成一片焦灼而擁擠的小小海洋。成績單上那鮮紅分?jǐn)?shù)，如同跳躍的火焰，在人群中無聲地點燃了一片更加密集的低語、驚呼與嘆息。
她推開虛掩著的教室后門，目光掃過人群，驟然定格在彥宸身上。他就那樣孤零零地站在喧鬧人群的邊緣，卻又仿佛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身體僵直，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魔咒徹底禁錮，嘴巴微微張著，似乎想要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直勾勾地盯著面前那張寫滿名字和數(shù)字的白紙，整個人像是瞬間被抽走了靈魂，變成了一尊沒有生氣的石化雕像。
張甯的心底“咯噔”一聲。那盤旋了一上午的、不祥的預(yù)感，終究還是以最殘酷的方式應(yīng)驗了。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擠進(jìn)人群，耳邊充斥著各種或喜或悲的議論聲，但她充耳不聞。她的目光飛速地、焦急地在那張剛剛貼出的語文成績單上搜索。
90分以上的區(qū)域——沒有彥宸的名字。80分到90分的區(qū)域——依然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缺。
她的手指不自覺地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蒼白的顏色。她的視線艱難地繼續(xù)下滑，滑過了80分的那條分割線，如同滑向冰冷的深淵。終于，在70分檔的最頂端——那個刺眼無比的79分旁邊，她赫然看見了“彥宸”那兩個熟悉而此刻卻無比沉重的名字。
仿佛被一記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了胸口，瞬間的窒息感讓她微微搖晃。
只差1分！僅僅1分！那個她和他共同期盼、她甚至為此付出了巨大心力的90分平均分突破，就在這毫厘之間，如同脆弱的玻璃般，轟然崩塌！她的腦?！拔宋恕弊黜?，像是有無數(shù)只被驚擾的蜂群在耳邊瘋狂盤旋，眼前的數(shù)字也開始變得模糊。
79分？怎么可能？語文明明是彥宸的強項，他的作文向來是得分的殺手锏，怎么會……她猛地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從震驚與混亂中冷靜下來，目光艱難地從成績單移開，轉(zhuǎn)向旁邊那如同失了魂的彥宸。
他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被雨水浸透的紙，嘴角卻還勉強掛著一抹極其慘淡的、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那樣子，像是被命運之手狠狠捉弄了一番，開了一個無比殘酷而荒謬的玩笑。
張甯幾步走上前，抬起手，輕輕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語氣卻異常堅定：“收拾書包，跟我走?！?/p>
彥宸的眼神終于動了動，瞳孔緩緩聚焦，像是剛剛從一片濃重的迷霧中掙扎回神。他看了看張甯，沒有說話，只是木然地點了點頭，機械地轉(zhuǎn)身走回教室，抓起桌上那個孤零零的書包，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走出了這間此刻顯得格外壓抑的教室。
傍晚的夕陽正將它最后的、溫暖而柔和的光暈毫無保留地潑灑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遠(yuǎn)處操場上傳來的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似乎也漸漸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諝庵袕浡旰笄嗖菖c濕潤泥土混合的、特有的清香。
張甯沒有回頭，卻能感覺到他的腳步有些虛浮。她伸出手，下意識地拉住了他的手腕，步伐急促而堅定，穿過長長的、光影斑駁的走廊，最終來到了操場邊緣一棵枝繁葉茂的高大榕樹下。
濃密的樹蔭如同一把天然的巨傘，恰到好處地遮擋住了依然有些刺眼的傍晚陽光，投下一片清涼的陰影。她停下腳步，松開了他的手腕，轉(zhuǎn)過身，正面面對著失魂落魄的彥宸，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盡可能的平和：“別慌，考卷可以查分。找到語文老師，問問怎么回事，說不定能找回一兩分?！?/p>
彥宸緩緩抬起低垂的頭，目光卻依舊渙散地落在腳邊一顆不起眼的小石子上，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打磨過：“沒用的……學(xué)習(xí)委員剛剛跟我說，語文老師家里有急事，下午批改完試卷就匆匆回去了。成績……是老師托她幫忙貼出來的?！彼恼Z氣里充滿了一種令人心疼的無力感，像是一個溺水者，連最后一根稻草也抓不住了，徹底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
張甯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一皺，心底剛剛?cè)计鸬哪且唤z微弱的希望，如同風(fēng)中的燭火，劇烈地?fù)u曳了幾下，終究還是黯淡了下去。
她沉默了片刻，身體微微后仰，背靠在粗糙而堅實的樹干上，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目光仔細(xì)地掃過他那張寫滿失落與茫然的面容，像是在試圖從中挖掘出哪怕一絲殘存的斗志。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將胸中的郁氣壓下，聲音放得更緩、更柔，如同山間清澈的溪水緩緩流淌：“彥宸，你先別想查分的事了。跟我好好說，這次語文考試，作文題目你選了哪一個？”她的聲音依舊保持著低沉，卻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細(xì)微的顫抖。
彥宸抬起頭，眼神依舊有些茫然，像是被她的問題強行從絕望的情緒中拉回了現(xiàn)實的岸邊：“作文……我選了那個關(guān)于《鐵杵磨針》的材料，題目要求寫一篇讀后感或者議論，我定的題目是……《鐵杵磨針的反思》。”
當(dāng)“反思”那兩個字輕輕飄入耳中時，張甯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又被什么東西狠狠撞擊了一下，比看到79分時更加沉重。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如同突如其來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強行壓制住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質(zhì)問，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依舊克制：“反思……那你具體是怎么寫的？把你的主要觀點，跟我說清楚。”她的語氣雖然努力保持克制，卻像是在極力抓住最后一根即將沉沒的救命稻草。
彥宸抬起頭，茫然的眼神漸漸被一種復(fù)雜的情緒取代，那里面有困惑，有不解，更帶著點少年時期獨有的、不合時宜的固執(zhí)：“我…我寫了，《鐵杵磨針》這個故事，大家通常都只看到它講堅持不懈的重要性，但我認(rèn)為，它背后其實還隱藏著一種……一種教育模式的轉(zhuǎn)變或者說對比。傳統(tǒng)的、強制性的教育，過程枯燥、機械，讓人提不起一點興趣。可是，一旦換個方式，激發(fā)興趣，就能事半功倍。我就寫了這種…教育理念的沖擊可能帶來的不同效果，還舉了一些例子，比如…比如咱們學(xué)校的文學(xué)社，自由討論比背書管用?！?/p>
張甯的呼吸猛地一滯，仿佛被他這番“高論”狠狠堵住了喉嚨。她的眼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冷了下去，像是夏日驟起的陰云，聲音卻依舊平穩(wěn)：“所以，你在期末考試的語文作文里，寫了……對教育模式的反思？”她的語氣中，終于透出了一絲再也難以掩飾的、深深的失望，那感覺，就像是看著一艘自己親手參與精心打造、寄予厚望的大船，卻在離港不遠(yuǎn)的淺灘上，愚蠢地擱淺了。
“不止這些！”彥宸的語氣反而逐漸升溫，像是被自己的想法點燃了某種不合時宜的信念，黯淡的眼神里甚至閃過了一絲莫名的光亮，“我還進(jìn)一步寫了，我們現(xiàn)在的應(yīng)試教育，是不是我們唯一而且必須走的方向？所有的能力、所有的價值，最終都簡化成一個冷冰冰的分?jǐn)?shù)來衡量。這種唯分?jǐn)?shù)論的最終結(jié)果，很可能就是……就是為這個社會，大規(guī)模地生產(chǎn)出一批批規(guī)格統(tǒng)一、缺乏獨立思考能力的、低質(zhì)的‘人體零件’！”
張甯疲憊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失望幾乎要滿溢出來。她深吸一口氣，語氣仍然在努力克制，卻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抹難以忽視的鋒芒：“彥宸，你知不知道，這是期末考試的作文！評分標(biāo)準(zhǔn)，首先看的是立意是否貼合題意，然后是結(jié)構(gòu)是否清晰，語言是否流暢！題目給了你《鐵杵磨針》的材料，老師期待看到的是什么？是關(guān)于堅持、關(guān)于毅力、關(guān)于水滴石穿這些積極、正面的立意！你寫什么教育反思？寫什么唯分?jǐn)?shù)論？這是在應(yīng)試！是在考場上！不是在你們文學(xué)社的自由辯論會！”她的聲音雖然依舊壓低，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在試圖用殘酷的現(xiàn)實將彥宸從他那不切實際的幻想中強行拽回來?！澳阏f不以分?jǐn)?shù)作為衡量的標(biāo)準(zhǔn)，那在現(xiàn)在這個體系下，用什么來衡量？用你那些‘天才’的、不合時宜的構(gòu)想嗎？”
彥宸的臉色猛地一沉，眼神中那固執(zhí)的倔強愈發(fā)明顯：“寧哥，你的意思是，我就不應(yīng)該有自己的想法？為了分?jǐn)?shù)，就只能寫那些別人嚼爛了的東西？從老太太開始磨那根鐵棒子到現(xiàn)在，少說也得有一兩千年了吧？人人都寫要堅持，要有恒心，你也這樣寫，我也這樣寫。第一個這樣寫的可能是天才，第二個這樣寫的勉強算庸才，那千百年來反反復(fù)復(fù)都這樣寫的，不就是蠢材嗎？這寫出來的，還是自己真正想說的話嗎？不都是老師從別處看來的，嚼碎了，再喂給學(xué)生吃的二手貨嗎？如果寫東西都不能表達(dá)自己真實的想法，那還寫它干什么？那我干脆直接去抄一篇范文，不是大家更省事省心？！”他的語氣明顯帶上了幾分被激怒的火氣，像是被張甯那句“天才構(gòu)想”深深刺中了痛處。
張甯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心底那失望的潮水幾乎要將她淹沒，語氣卻依舊保持著最后一絲冷靜：“我沒有說你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但是！應(yīng)試，它本身就是有規(guī)則的游戲！你想在規(guī)則內(nèi)玩出花樣，你想創(chuàng)新，可以！但前提是，你得先保證自己能拿到基本的分?jǐn)?shù)！拿到入場券！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只有79分！你告訴我，你覺得這樣，值得嗎？”她的聲音不自覺地微微揚起，帶著一種近乎痛心的質(zhì)問意味，那積壓了許久的焦慮與失望，終于開始按捺不住，要轉(zhuǎn)化作冰冷的利刃，紛亂雜沓地從她的胸中激射而出。
彥宸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聲音卻變得更硬：“值不值，我不在乎！我不會因為一個老師給的分?jǐn)?shù)，就去改變我自己真實的想法！比起拿到一個低分，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從眾，是平庸！”
“那么你到高考的時候呢？”張甯終于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語調(diào)了，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難以置信的銳利，“到了決定你人生走向的高考考場上，你也能像現(xiàn)在這樣，挺著胸口，大聲地說出‘我不在乎’嗎？”她感到自己的指甲正狠狠地掐進(jìn)自己的掌心，試圖用疼痛來維持理智。
彥宸幾乎是義無反顧地、斬釘截鐵地回答：“是的！哪怕是高考作文，我也絕對不會為了一個分?jǐn)?shù)，就去背棄我自己的原則！”
張甯的瞳孔猛地一縮，像是被彥宸這番決絕的話語，狠狠刺中了內(nèi)心最柔軟、也最疲憊的那個角落。她的手指開始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連帶著語調(diào)也變得有些顫抖不暢：“好！好！說得真好！對！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只考這79分！你甚至只拿55分，不及格，也可以毫不在乎地跑去操場開心地打你的籃球！但是——”她的聲音猛地抬高，帶著一種近乎控訴的激烈，“但是你為什么要拖著我！為什么要拖著我跟你一起往下跳？！我為了你這個90分的平均分，犧牲了多少我自己的復(fù)習(xí)時間？！浪費了多少精力？！我甚至拍著胸口向班主任打了包票，保證你這次一定能上90分！你知道嗎？哪怕你這次就多考了那么1分！就那1分！從此以后，我就可以和你，和你的成績，徹徹底底地，沒有任何干系！到那時候，你想交白卷也好，想站上講臺跳舞也好，都跟我沒有半點關(guān)系！可是！可是為什么！你偏偏！一定要用你這種可笑的、自以為是的任性，去親手打破我的誓言！？”她的語氣再也無法克制，帶著濃濃的怒意與委屈，像是在為自己那被無情踐踏的付出與信念，發(fā)出最后的辯護。
彥宸看著她眼眶里那隱隱閃爍著的、倔強卻晶瑩的淚光，整個人像是被瞬間抽掉了所有的力氣和氣焰。他再也不敢像剛才那樣梗著脖子頂撞，所有的“原則”和“堅持”在她含淚的目光下都顯得蒼白而可笑。他頹然地、深深地低下了頭。
張甯強行忍著胸腔間那股幾乎要爆炸開來的郁積，連續(xù)深深吸了兩口氣，試圖平復(fù)自己劇烈起伏的情緒。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依舊有些沙啞：“我……我從小到大，沒有什么可自傲的，但只有一樣——我說過要做到的事情，從來！從來沒有食言過！‘言必信，行必果’這六個字，是我的座右銘！是我做人的底線！我從來沒有想到會……竟然會因為你，成了一個……成了一個……”她手腳冰涼，一口氣梗住，下半句話竟說不出來。
彥宸依舊低著頭，肩膀微微垮了下來，也輕輕地喟嘆了一聲，聲音小得如同蚊蚋：“可是……孟子也說過……‘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張甯聽到這句話，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再奮起駁斥的力氣。她只是抬起頭，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慘淡的、仿佛用盡了全身氣力的淡笑，那笑容里充滿了無盡的疲憊與失望：“是嗎？那你等孟老師給你講課的時候，再這樣寫給他看吧！”
仿佛是為了印證這尷尬而沉重的氣氛，彥宸的腕表恰在此時不合時宜地“嘀嘀嘀”響起了設(shè)定好的鬧鈴聲。兩人如同被驚醒般，同時將目光投向了那發(fā)出聲響的手腕。彥宸觸電般迅速按下了按鈕，無言地垂頭喪氣。
張甯長長地、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那嘆息聲里，仿佛包含了這個下午，甚至一個學(xué)期所有的失望、憤怒以及此刻深深的倦意：“我沒時間和你耗了！你好好自己活著吧。別讓我再來管你了?！闭f完，起身從他身旁走過，背影有些歪斜而孑立。
彥宸抬起頭，呆呆地看著她那逐漸遠(yuǎn)去的、清瘦而孤單的背影，心里像是被無數(shù)根細(xì)針密密麻麻地扎著，難受得無以復(fù)加。他忍不住，朝著她的背影，下意識地喊了一句：“你騎車的時候慢一點！”
聽到他的話，張甯前行的腳步略滯了一滯，一聲低得幾乎聽不見的回答，如同嘆息般，從傍晚的微風(fēng)中隱隱傳來：
“……顧好你自己吧！”
彥宸捕捉到了這微細(xì)卻無比清晰的聲音。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倒在冰涼的地面上，蜷縮在那片越來越深的榕樹的濃密樹影下。他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jìn)去，開始真正有點后悔寫出的“反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