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清晨，院子里，張甯正蹲在一個大大的塑料盆前，費力地搓洗著堆積如山的衣服。泡沫順著她的手臂滑下，空氣中彌漫著肥皂淡淡的清香和水汽的濕潤。這是尋常夏日里再普通不過的一幕，然而張甯的心緒卻遠不如眼前這盆清水來得平靜。
昨天從彥宸家回來后，趁著家里沒人，她第一時間沖進自己的房間，小心翼翼地脫下了那件粉色連衣裙。動作輕柔得像是對待一件稀世珍寶，生怕留下任何一絲褶皺或污漬。然后，她將裙子仔細疊好，塞進一個不起眼的紙袋里，最后把它藏進了衣柜最深處的角落，壓在幾件過季的厚衣服底下。她甚至還往上面堆了幾本舊書，企圖制造一種“這里很久沒人動過”的假象。
看著那片恢復如常的角落，她長長地松了口氣，仿佛完成了一項艱巨的秘密任務。但心底深處，那份擁有過、驚艷過、悸動過的感覺，卻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一圈圈難以平息的漣漪。裙子的觸感，鏡中那個和平日截然不同的自己，彥宸那亮晶晶的眼神和最后的夸贊……這一切都讓她心頭微熱，又有些悵然若失。
舍不得，是真的舍不得。但理智告訴她，這件衣服，無論如何都不能留下。它太貴重，也太……特殊。她已經打定主意，明天，也就是周二，借著去彥宸家補習的由頭，必須把裙子還給他。這個決定讓她心里踏實了一些，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將那份超出界限的饋贈，連同自己那點不該有的心動，一并歸還。
母親身體一向不算太好，平日里很少會費力去翻找衣柜深處的東西，這一點，張甯很篤定。她相信自己的“藏匿”工作天衣無縫。
然而，她忽略了一個家中潛藏的、更具破壞力和不可預測性的因素——她那個剛上小學，精力旺盛到無處發泄，且對一切“藏起來”的東西都抱有強烈好奇心的弟弟，小川。
當母親走出客廳，看到她正滿頭大汗地擰著一件T恤時，臉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只是像往常一樣，溫和地問了一句：“寧寧，洗這么多衣服累不累？你先歇一下，過來我和你說幾句話。”
張甯抹了把額頭的汗，剛想應聲，就看到母親轉身走向她的房間，似乎是想幫她把干凈的衣服拿進去。她心里“咯噔”一下，但轉念一想，只是拿衣服而已，應該碰不到那個角落……
然而，幾分鐘后，母親再次走出來時，手中卻多了一個東西。
那個她昨天用來裝裙子的紙袋。
袋子似乎被打開過，母親的手正輕輕按在袋口，目光平靜地看著她。
張甯的心跳瞬間漏跳了一拍，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她僵直著身體，看著母親一步步走近，手中的濕衣服都忘了放下。
“媽……”她的聲音有些干澀。
母親在她面前站定，將那個紙袋放在了旁邊的小凳上，然后，從里面拿出了一件東西——那件被她疊得整整齊齊，此刻卻暴露在陽光下的粉色連衣裙。柔和的光線灑在裙子上，那些精致的荷葉邊和水彩花卉，美得讓人心驚。
“這是……”母親的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喜怒，“小川剛才在房間里玩捉迷藏，從柜子底下掏出來的。他還以為是什么寶貝呢。”
果然是小川！張甯在心里哀嚎一聲，恨不得立刻沖進屋把那個熊孩子揪出來打一頓。但此刻，她只能硬著頭皮，面對母親那雙看似平靜，卻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完了，終究還是沒能逃過。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腦海中飛速閃過昨天和彥宸一起“排練”過的那些蹩腳借口。最終，她選擇了那個他們一致認為“相對最靠譜”的最后一個版本。
“哦……這個啊，”張甯低下頭，不敢看母親的眼睛，聲音盡量顯得自然，“是……是昨天我們幾個同學聚會的時候，一個……一個男同學不小心把油弄到我衣服上了，我……我就去附近一個女同學家，臨時借了她一套衣服穿回來的。想著今天換身衣服就還給她。”
她一口氣說完，口氣很輕松，但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發燙，心虛得如同擂鼓。她能感覺到母親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頭頂，安靜得讓她心慌。
客廳里一時間只有窗外隱約的蟬鳴和水盆里偶爾滴落的水聲。張甯緊張地摳著自己的手指，等待著母親的發問，或者……暴風雨的來臨。
然而，母親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
“是嗎？”母親的聲音依舊溫和，甚至帶著一絲笑意。
張甯猛地抬起頭，撞進母親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里，那笑容里沒有嘲諷，沒有責備，只有一種了然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情。她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吶吶地說不出話來，感覺自己就像個被大人當場抓包，還試圖用拙劣謊言蒙混過關的小丑。
母親看著她窘迫的樣子，并沒有繼續追問，反而將手中的連衣裙遞到她面前：“別站著了，去，換上給媽看看。”
“啊？”張甯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連連擺手，“不……不用了吧，媽，這……這是別人的衣服……”
“去吧，”母親堅持道，語氣溫柔卻不容置疑，“媽想看看我的寧寧穿新裙子是什么樣子。”
張甯看著母親眼中的堅持和那份似乎不容拒絕的期待，又看了看那件在陽光下美得不真實的裙子，心中天人交戰。羞恥感、心虛感，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被壓抑著的虛榮心在作祟。最終，她還是敗下陣來，接過了裙子，幾乎是逃也似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關上房門，她背靠著門板，心臟還在砰砰直跳。她看著手中的裙子，昨天穿著它時的那種雀躍和心動似乎又回來了，但此刻卻被濃濃的不安和尷尬所籠罩。她磨蹭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脫下身上那件沾著肥皂沫的舊T恤和短褲，換上了這條連衣裙。
冰涼柔滑的面料貼著肌膚，帶著淡淡的、若有似無的清香。她在鏡子前一晃而過，不敢細看，只覺得鏡中那個穿著粉裙的少女既熟悉又陌生。她深吸一口氣，腳上還趿拉著那雙洗衣服時穿的、鞋邊已經有些開膠發黃的舊布鞋，就這樣硬著頭皮，慢吞吞地挪回了客廳。
她低著頭，雙手緊張地攥著裙子的側縫，肩膀微微縮著，腳趾在布鞋里不安地蜷縮著，完全不敢抬頭看母親的反應。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此刻有多么不協調——身上是昂貴精致的連衣裙，腳下卻是廉價陳舊的布鞋；內心渴望著贊美，姿態卻充滿了心虛和忸怩。
“嗯……”母親發出一聲輕輕的贊嘆，聲音里帶著真切的欣賞，“轉一圈給媽看看。”
張甯的臉更紅了，她幾乎是同手同腳地、極其僵硬地轉了一個小小的圈，裙擺隨著她的動作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然后迅速落下，仿佛也帶著和主人一樣的不安。
“真好看。”母親的聲音帶著笑意，走上前，輕輕幫她理了理有些歪斜的荷葉邊領口，“我的寧寧穿著真好看。這樣子……真像媽年輕的時候。”
聽到這句話，張甯的心弦像是被輕輕撥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母親。
母親并沒有看她，而是微微仰著頭，目光投向了院子里的某個方向，眼神有些悠遠，仿佛透過眼前的景象，看到了遙遠的過去。她的臉上還帶著溫和的笑意，但那笑容里，卻漸漸染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悵惘。
“這么漂亮的裙子……”母親的聲音輕了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本該是媽給你買的。可惜……媽也沒給你買過什么像樣的衣服……”
她的目光依舊沒有焦點，仿佛在自言自語：“看著你現在的樣子，我就想起……想起我那年的樣子……也是穿著這么好看的一件裙子，去參加……參加那個舞會……”
舞會？張甯的心里充滿了疑惑，她從未聽母親提起過年輕時參加過什么舞會。她想開口詢問，卻看到母親的眼神驟然變了。
那原本柔和溫順的目光，像是被一層寒冰覆蓋，瞬間變得冷冽而銳利，甚至帶著一種……逼人的氣勢。那目光依舊固執地盯著院子里的某個虛空之處，瞳孔深處仿佛有幽邃的、暗沉的光在閃動。她的嘴角還殘留著一絲未散盡的微笑，但這笑容在此刻看來，卻顯得格外詭異和冰冷。
整個客廳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張甯被母親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壞了，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她從未見過母親這個樣子！平日里的母親，總是那么溫柔、平和，甚至有些逆來順受，何曾有過這樣銳利甚至……帶著恨意的眼神？
“媽……媽！”張甯的聲音帶著顫抖，她順著母親那令人心悸的目光望向院子，可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幾棵半死不活的月季，和晾衣繩上隨風飄動的舊床單，“媽，你怎么了？你看什么呢？”
她的呼喚似乎驚醒了沉浸在某種情緒中的母親。
母親的身體微微一震，那冷冽逼人的光芒如同潮水般迅速從她眼中褪去，只用了短短一兩秒，那雙眼睛又恢復了往日的柔靜與平和，仿佛剛才那令人心悸的一幕從未發生過。
她低下頭，避開了張甯驚恐的目光，臉上露出一抹略顯蒼白的、安撫性的笑容。她抬起手，輕輕撫摸著女兒柔順的長發，掌心帶著微涼的汗意。
“沒什么，”她的聲音輕柔得像是在哄一個受驚的孩子，“媽就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她的目光落在女兒身上那件依舊美麗的連衣裙上，頓了頓，然后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帶著某種決斷的語氣說道：“寧寧，聽話，把裙子……給人還回去吧。”
說完，她不再看張甯，也沒有再解釋什么，只是輕輕推開女兒扶著她的手，然后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步履有些蹣跚地，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間，留下張甯一個人，穿著那件格格不入的漂亮裙子，呆立在原地，心中充滿了巨大的疑惑和……一種莫名的恐懼。
院子里的陽光依舊明媚，蟬鳴依舊聒噪，但張甯卻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剛才那一瞬間，悄然改變了。那件粉色的連衣裙，此刻在她身上，仿佛變得沉甸甸的，帶著某種她無法理解的、來自過去的沉重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