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空腔內,空氣依舊灼熱得如同煉獄,巖石冷卻時發出細微的噼啪聲,如同亡魂的低語。陳凱掙扎著從冰冷的石壁前撐起身體,防護服的精密系統大部分宣告報廢,只剩下基礎的維生功能和物理防護聊以自慰。他強壓下翻騰的氣血,目光死死鎖定在不遠處那個神秘的存在——她。
衡的暗金色眼眸依舊停留在他身上,那眼神不帶任何人類的情緒,更像是在分析一件剛剛被她強制“修正”過的、結構復雜的“何物”。那空靈的聲音再次在他震蕩未平的意識中響起,簡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強制力:
“解惑。”
兩個字,仿佛蘊含著某種言出法隨的力量。陳凱瞬間明白,自己沒有拒絕的選項。不僅僅是因為對方彈指間便能摧毀他所有高科技裝備和防御的恐怖力量,更因為她……這個從地底深處、在AI失控的能量洪流中蘇醒的存在,本身就與引發這一切的“天樞”和“萬象鏡”AI異常,有著某種深刻到令人戰栗的未知聯系。她是解開這場危機的鑰匙,亦或是……潘多拉魔盒本身。
“這里……是‘天樞’超算中心的地下勘探區,隸屬東海市。”陳凱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恢復專業研究員的冷靜與條理,盡管喉嚨干澀得發痛,“幾個小時前,‘天樞’AI在進行一項極限壓力測試時發生運算核心崩潰,異常的能量和數據流沖擊了這里……喚醒了你。現在上方情況不明,這里的結構隨時可能徹底坍塌,我們必須立刻離開。”
衡似乎理解了“離開”這個概念中蘊含的趨利避害本能。她微微偏頭,暗金色的眼眸似乎能穿透厚重的巖層,感應著上方那個充斥著令她極度不適的“雜音”的世界。她需要信息,需要理解這個將她從無盡沉眠中吵醒的、混亂失衡的時代。眼前這個渺小卻似乎掌握著關鍵“信息”的生物,是她目前唯一的線索。
“引路。”她再次發出指令,簡潔依舊。
不等陳凱規劃路線,一股柔和卻無法抗拒的力量便裹挾住了他,并非之前的灼熱,而更像是一種無形的、精準控制的立場。他不由自主地被引導著,跟隨著衡向著她感應到的、能量流動相對“通暢”的路徑走去——那并非標識清晰的緊急疏散通道,而是一條在剛才的能量沖擊中被暴力撕裂、通往某個早已廢棄的舊時代維護隧道的破口。
她似乎完全不理解現代建筑的復雜結構圖紙,卻憑借著對能量流動、空間脈絡的本能直覺,在這座龐大地下設施的廢墟迷宮中精準地穿行,避開了承重結構即將崩塌的區域和能量殘留最危險的節點。陳凱只能被動地跟隨著,同時努力用防護服上最后幾個還能勉強運作的被動傳感器,記錄著沿途觸目驚心的結構損毀情況和那些無法理解的異常能量殘留讀數。
穿過漫長、黑暗、彌漫著塵埃與鐵銹氣息的隧道,當一股混雜著雨水、尾氣和城市特有塵埃味道的濕冷空氣終于撲面而來時,陳凱知道,他們出來了。出口是一個早已廢棄多年的舊地鐵通風口,井口被茂密的、瘋長的爬山虎所掩蓋,如同城市肌體上一道被遺忘的傷疤。
時值深夜,一場雷暴剛剛洗禮過這座鋼鐵都市。遠處的摩天樓群燈火輝煌,勾勒出冰冷而漠然的天際線。近處的街道空曠無人,濕漉漉的路面反射著霓虹燈變幻的光怪陸離,空氣中彌漫著雨后的清新,卻又混雜著揮之不去的、屬于人類文明的喧囂余韻。
然而,這一切對于剛剛脫離地底災難現場的陳凱來說,本應是熟悉的“安全區”,此刻卻讓他感到了另一種層面的、更深刻的危機。
因為他身邊的她,第一次真正暴露在了這個信息爆炸、能量駁雜的現代都市環境中。
在她踏出通風口,接觸到外界空氣的一瞬間,陳凱清晰地看到她身體周圍那層流動的青色能量光焰劇烈地波動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聲浪、污染的空氣、以及彌漫在空間中無處不在的電磁波和網絡信號刺痛。她一直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那雙暗金色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倒映出這個光怪陸離、信息過載的世界——高聳入云的建筑、飛馳而過的車燈、閃爍著廣告的信息屏、空氣中如同蛛網般密布的無線信號……這一切對她來說,都化作了無法理解、極其龐大、混亂不堪的“噪音”和“污穢”,其侵擾性遠比地底純粹的能量殘余更讓她難以忍受。
她發出一聲極輕的、壓抑的悶哼,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赤足踏過之處,濕潤的地面竟無聲無息地變得焦黃干燥。環繞她身體的青衣光焰變得黯淡而不穩定,邊緣跳躍的金色電弧徹底消失,光芒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明滅不定,似乎隨時會徹底熄滅,顯露出其下那近乎完美的、不著寸縷的身軀。
陳凱立刻意識到問題——她的能量形態在排斥這個世界,或者說,這個世界的信息污染正在干擾她的存在!而且,她現在的狀態,對于這個遍布“眼睛”(監控探頭)的世界來說,極其不妥。
他不再猶豫,迅速脫下自己身上那件雖然部分失靈但依然寬大厚重的銀灰色外層隔熱防護服,強忍著靠近一個移動“熱源”所帶來的不適感,上前一步,不由分說地將防護服披在了衡的身上,將她連同那明滅不定的青衣光焰一同裹住。
“還是先遮一下吧!這里的‘視線’太多了!”陳凱壓低聲音,急促地說道。他指的是無處不在的物理監控探頭和可能存在的普通人目光,但更深層的是那些他尚無法完全理解的、來自“萬象鏡”或其他信息層面的“注視”。
衡的身體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覆蓋”而僵硬了一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這件笨重的“殼子”上傳來的屬于這個“何物”的微弱體溫和氣息,以及一種……陌生的、不帶惡意、甚至可以被理解為“保護”的意圖?這與之前她感知到的窺探和潛在敵意截然不同。她沒有掙扎,只是任由那件帶著余溫的防護服將自己包裹。暗金色的眼眸里,那亙古的漠然似乎被一絲極細微的、名為“疑惑”的情緒悄然打破了。
被防護服覆蓋后,那層搖曳的青衣光焰仿佛找到了一個暫時的“屏障”或“錨點”,波動逐漸平復,最終徹底內斂消失,仿佛融入了她的身體深處。
“跟我來,我知道一個暫時安全的地方。”陳凱不再多言,確認她暫時穩定后,拉著(或者說,半護著)裹在巨大防護服里的衡,快速鉆入街角一輛毫不起眼的黑色改裝越野車。引擎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隨即悄無聲息地滑入雨后的夜色,迅速消失在縱橫交錯的城市道路網絡中。
半小時后,城市邊緣,一棟偽裝成廢棄工廠的秘密倉庫深處,一個配備了頂級信號屏蔽和環境隔離系統的安全屋內。
陳凱脫掉了自己內層的作戰服,露出一身被汗水浸透的黑色速干T恤。他看著坐在對面一張極簡風格金屬椅上的衡——她已經脫掉了那件笨重的防護服。此刻她身上穿著的,并非任何他提供的衣物,而是一套憑空凝聚而成的、極其簡約的純白色長裙和同色的平底軟靴。裙子的廓形線條流暢,帶著一種微妙的垂墜感和流動感,面料看似普通純棉,卻在燈光下隱隱泛著一絲非自然的、如同月華般柔和的光澤,沒有任何縫線或接縫的痕跡。裙擺和袖口的設計略顯寬大,隨著她細微的動作,仿佛有無形的風在牽引,隱約帶著幾分敦煌壁畫中飛天飄帶的意韻,卻又完美地融入了現代極簡審美。她似乎是基于之前從陳凱那里獲取的關于“衣物”的零碎信息,結合自身本能的審美和力量特性,直接“創造”了這身裝束。這快速的學習、適應和創造能力,讓陳凱心中再次一凜。
“好了,現在,我想我們可以進行一次……稍微正式一點的溝通了。”陳凱遞過去一瓶未開封的高端品牌純凈水,試圖用最符合邏輯和效率的方式開啟對話,“你需要什么?我需要什么?以及,我們怎樣才能在不引發更大混亂的情況下……暫時共存?”
衡接過水瓶,冰涼的觸感似乎讓她感到些許舒適。她沒有喝,只是用那雙暗金色的眼睛靜靜地看著陳凱,仿佛在掃描和解析他的意圖、情緒乃至思維模式。片刻后,她的聲音依然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比之前似乎多了一絲…條理:
“我,尋真。”“此世,此身,何來,何往。”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檢索更合適的詞匯。“汝,助我。探尋過往,解析此世‘雜音’之源。”“代價……平衡。我予汝所需之力,以止失衡。”
陳凱心中飛速盤算。尋真?找回記憶和身份?解析“雜音”之源,是指調查“萬象鏡”AI嗎?“平衡”作為代價?聽起來像是某種古老神祇的契約模式。他強迫自己冷靜分析:“你的意思是,你需要我幫你找回你的過去,并調查清楚是什么喚醒了你,以及這個時代的信息技術(AI)是怎么回事。作為回報,你會用你的力量幫助我處理……類似地底那種‘失衡’的事件?”
衡微微頷首,表示認可。這是她目前能理解的最優策略——利用這個世界的“土著”來獲取信息和資源,同時解決那些令她感到不適的“錯誤”存在。
“好。”陳凱點頭,“我接受這個……合作。我擁有訪問全球數據庫和進行深度信息分析的能力,或許能幫你找到線索。但作為交換,我需要了解你——你的力量來源、你的弱點(如果有的話)、你與‘天樞’事故、與‘萬象鏡’AI的具體關聯。這關系到無數人的生命安全,我必須評估風險。”
衡似乎再次理解了這種對等的“信息交換”邏輯。她再次微微頷首。然后,她抬起手,白皙修長的指尖在空中虛劃。一個極其古老、結構對稱、繁復而又充滿某種奇異平衡美感的符號憑空出現,由淡淡的金色光芒構成,懸浮在兩人之間的空氣中,散發著微弱卻純粹的能量波動。
“識得?”她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陳凱立刻啟動了隨身攜帶的、經過特殊加密和物理隔離的軍用級平板電腦(他的主要設備在地底被毀,這是最后的備用),快速將符號進行高精度掃描、錄入。經過強化的本地和云端數據庫開始飛速比對分析。
“正在搜索……符號結構異常復雜,與已知人類文明符號體系匹配度極低……”陳凱緊盯著屏幕上不斷跳動的數據流,同時,一個被設定為最高優先級的加密通訊窗口悄然彈出,顯示著來自特別調查小組后臺的緊急簡報:
“報告:繼東海市‘天樞’事故后12小時內,蓉城、京畿地區相繼出現小范圍通訊系統癱瘓及不明高能反應報告,初步判定與‘萬象鏡’特定內容板塊(神話再造、都市怪談類)用戶活躍度異常激增時間高度吻合…”
“監測到‘萬象鏡’全球服務器多個與古代祭祀、末日預言、神祇降臨相關的算法模塊運算負載異常升高,疑似進入某種失控的自我優化循環…”
“警告:根據‘虛擬信仰’凝聚指數模型推演,未來72小時內,全球范圍內出現高強度現實干涉事件(等級等同或超過東海市B區事件)的概率已攀升至37%,且仍在快速上升…”
陳凱的心臟猛地沉了下去。危機正在以遠超預期的速度蔓延。眼前這個失憶的、力量恐怖的“神”,恐怕真的是目前唯一的希望,也是最大的、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找到了!”平板電腦發出低沉的提示音。屏幕上顯示出一條極其簡短、權限極高的匹配結果:“符號相似度7.3%。唯一可關聯記錄來自【絕密檔案庫-龍組-003號遺跡檔案】。數十年前在昆侖山脈西段某處無人區發現的史前遺跡,出土少量無法解讀材質的祭祀碎片,拓印有類似符號。遺跡年代無法用現有技術準確測定,初步推測遠早于已知任何文明。現場伴有極微弱但持續存在的能量異常。項目因技術限制及潛在高風險已無限期封存。關聯推測:上古女魃傳說,西王母神話體系。警告:該區域被列為最高等級禁區。”
昆侖?女魃?西王母?這些只存在于神話傳說中的名字,竟然與眼前這個存在、與她憑空畫出的符號聯系在了一起?
陳凱猛地抬頭看向衡,發現她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屏幕上顯示的“昆侖”二字,那雙亙古不變的暗金色眼眸中,第一次出現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極其細微卻清晰可辨的……悸動。仿佛沉睡了億萬年的火山深處,第一次有了蘇醒的跡象。
那里,似乎有她遺忘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