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在水中下墜時,沈拾的眼睛還能感受到光,后來漸漸身體沉浸下去,墮入無邊黑暗之中。
現下已經五感封閉,看不見聽不到,也感受不到身體的痛楚和潭水的冰冷,只是一味下墜,直至意識漸漸模糊,陷入了夢境。
天空灰暗朦朧,身前是一座近百尺的銅鑄高臺,臺壁一道火溝帶著火龍蜿蜒而上,至臺頂燃起熊熊烈火。
連空氣都被烤得炙熱。
沈拾循著火龍望去,驀地發現臺上烈火中竟站著一人,玄衣披發,從側臉看到他雙目緊閉,單手掐訣。
此時狂風驟起,將火吹得更旺了,火光將銀白發色染紅,火舌幾乎要將人直接吞沒。
那人衣袍翻飛,觸碰到火焰燃了起來,卻不見他有絲毫閃躲。
心臟被攥緊的感覺再次襲來,沈拾高聲喊道:
“快下來,你會死的!”
那人似乎聽到了她的呼喊,睜開了眼睛,向她的方向望過來。
二人對視的一瞬間,一道火舌高高竄起,將他吞沒,百尺高臺發出暴烈光芒,直沖云霄。
夢境戛然而止。
沈拾醒了,是汗流浹背驚醒的。她摸到自己心口砰砰地跳著,眼前懸掛著碧色帷幔,自己正坐在床上。
她的五感恢復了,甚至感受得到陣陣暖風和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
“你醒了。”說話的女子正坐在床邊,著一身道袍,霜白的頭發,面容和聲音卻如十幾歲少女一般。
沈拾眨了眨眼睛,心境卻沒有緩過來,只覺得胸口一痛,鼻子一酸,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那女子將她一把抱進懷中,撫著她的后背溫言道:“哭一會兒吧。”
此話一出,沈拾更是拉著她的衣襟張開嘴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淚地亂擦一通,直過了好一會才漸漸抽噎著停下來。
這一停,她才意識到哪里不太對勁:怎么哭聲聽起來這么稚嫩?
低頭一看,竟是個幼童的身體。
“不必慌張,這孩子就是你自己。”女子笑著說,“我是路過此地的修士,你叫我妙真就好。”
沈拾心下茫然:魏君堯那一箭是附了什么術法嗎?我竟會變成小孩子?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但現下先安心修養。”妙真道,“今夜子時我在村口的榕樹下會友,你可以來找我。”
接著她又掏出一枚玉兔項鏈遞給沈拾:
“這玉石你要時時攜帶,切不可離身,否則恐有性命之憂。”
不等沈拾說什么,她便拍了拍沈拾的手,起身離開了房間,只聽到她關閉房門后對外面的人說:
“雖是救回來了,但驚魂未定不可打擾,需得緩上一炷香再進去看她。”
外面連聲應著“是是是,多謝道長,多謝道長。”
是個中年女子的聲音,聽有些耳熟。
沈拾豎著耳朵再聽,外面竟沒了動靜,不知是不是人已經走遠了。
她一個轱轆從床上爬起來,四下尋找鏡子,心下納悶:
這房間陳設也好生眼熟,這鏡子的形制在里哪見過。
只見那鏡中映出的,正是幼年時候的沈拾,她自己。
“我做夢了?”沈拾對著銅鏡捏了捏自己的臉蛋,軟軟的,疼疼的。
這不是夢,可之前那二十年也絕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魏君堯那一箭是實實在在擊中了她的心口。
此時銅鏡旁邊的一只小木劍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拿起小木劍,恍然明白了:
“我回到了十幾年前,這里是我們跟隨二叔進入皇城前的家!”
如果不是看到了小木劍,她都已經忘記了自己小時候也曾經和裴驚鴻一起幻想過,長大后要成為一個云游四方行俠仗義的修士大能。
“村口榕樹……”沈拾喃喃道,是小時候經常爬上枝干乘涼的那棵吧。
她轉身回到床上,盤腿坐下,摸起剛剛妙真留下的玉兔項鏈,溫潤小巧,小兔子雕琢得憨態可掬。
沈拾一邊心道:“那道長瞧著很是面善。”一邊將玉兔掛在脖子上,忽然想起自己鼻涕眼淚抹了人家一身,手指直摳著床單,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沈拾循聲望去,是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
只見他偷偷摸摸溜進來,又緩緩將門關上,轉身便往床邊跑。
“小弟弟,你來這兒做什么呀?”沈拾見他鬼鬼祟祟,甚是可愛,想要逗一逗他,結果話一出口發現自己也是奶聲奶氣。
小男孩嘴一撅:“我可比你大了整整十個月,這么沒大沒小,我出去要告訴小姨!”
沈拾心念一轉,道:“你是裴驚鴻?”
形影不離這么多年,記憶里都是裴驚鴻成年后的樣貌,她早就記不清他小時候的樣子了。
裴驚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像模像樣地伸出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說道:“難怪小姨說你掉進河里丟了魂,竟然連我也不認識了!”
沈拾看著眼前睜大眼睛裝大人的小男孩,想起那個翩翩少年,不禁“噗嗤”笑出了聲,心道:“裴驚鴻啊裴驚鴻,我都不記得你小時候竟然這么可愛”。
她一邊笑著一邊又伸出手捏了一把裴驚鴻的臉。氣得他一溜煙跑出了房間,正撞上送客回來的二嬸溫氏。
沈拾打出生不久就父母雙亡,是跟著二叔一家長大的,說是二叔一家,實則是跟著二嬸在鄉下老家長大,二叔早早便背井離鄉考取功名。直至沈拾十九歲那年,他官至戶部侍郎,這才將老家的妻兒侄女接到皇城生活。
此時二嬸一腳踏進房門,眼圈便紅了,急急忙走到床邊,抱著沈拾前前后后地看,沈拾笑道:“嬸嬸別擔心,我好好的。只是記不清之前發生什么事情了。”
“還說呢,一眼沒瞅見你就跑去水塘旁邊玩,一個腳滑就掉進去了,直燒了兩天兩夜都沒醒過來,可要嚇死我了!”二嬸說著就開始掏出帕子抹眼淚。“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跟你爹媽和二叔交代啊!”
沈拾知她說的是真心話,二嬸擔心的不過是個交代,她滿心只有照顧自己的親生兒子,至于這個侄女,別死在她的看顧下就行了。
沈拾伸出小手拍了拍二嬸道:“嬸嬸,我現在好好的,不用擔心。家里事務繁忙,嬸嬸快去忙吧。”
溫氏見她已無大礙,便也松了一口氣,寒暄幾句就離開了。
沈拾松了一口氣,一頭倒在床上,大字型舒展四肢,開始在頭腦中整理剛剛經歷的一切:
“我小時候的確常在水塘邊玩耍,可最多腳滑弄濕了鞋襪,從沒有掉下去過,這次卻掉下去了,還險些丟了性命?”
“這跟我之前掉進深潭有沒有關聯?可我在落到水面的那一瞬間就已經粉身碎骨了,那時候大概不等口鼻進水,就已經被射死摔死了。”
“如果我在入水之前就已經死了,后來又怎么會做夢?現在又怎么會好好的活著?”
她忽然想起那個奇異的夢,撲面而來的暴烈光芒,點燃的黑色衣袍,還有那一瞬間的對視…太過真實,甚至不像個夢。
沈拾沉浸在思索中,眼睛余光忽然瞥見床上躺了個小女孩,手腳呈大字型伸展,脖子上掛著妙真送給她的玉兔項鏈,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一般。
而沈拾自己,竟然掛在床頂的帷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