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人?你怎么到內院來了?”外面傳來二嬸的聲音。
“真是不好意思,今日人多,走著走著就轉迷了路?!边@個聲音也有些耳熟。
“林正!”沈拾蹭地站起身來,提起喜袍裙擺便向門外奔去,險些將沈搖剛放在桌上的食盤撞翻。
她跑到院內卻是轉向二嬸道:“嬸嬸,鳳冠還沒有拿來嗎?”
“也不知那群人在磨蹭什么?!?/p>
“看時辰魏府的車駕都該出發了?!?/p>
“罷了,我親自去催一催,正好帶林大人出去?!?/p>
“都什么時候了,讓哥哥送送他,嬸嬸你快去忙吧。”
“也好,我就先去了?!睖厥吓c林正招呼了一聲便匆匆離去。
溫氏剛一走沈搖便嘴里念著去看看禮車到了哪里,抬腳也出了院子。
林正見四下沒有了旁人,從袖筒里取出一張字條迅速塞進沈拾手中。
她掀開字條,上面赫然寫著: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p>
眼淚在一瞬間模糊了視線,淚滴像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打在字條上,迅速模糊了字跡。
沈宅外此刻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遠遠已經聽得到鼓樂聲。
書生與茶攤老板擠在人群中,與眾人一起踮腳伸頭往長街的另一頭張望,書生個子矮,跳了又跳也望不見遠處,落地時一個趔趄,撞到了身后的人。
對方是一位白衣少年,頭上火紅的發帶與今日的街景甚是相襯。
他忙轉頭道歉:“不好意思了?!?/p>
“這里人多擁擠,易出事故,兄臺還是盡早回家為好?!?/p>
書生對此人上下打量了一通,心道:“你不也在看熱鬧。”
裴驚鴻也是在十日前醒來,只是才一睜開眼睛,看見的便是冰冷的灰色地磚。
他雙手被鐵鏈束縛,吊于刑架之上,鐵鏈被附了強大的禁制,掙脫不開。
抬眼望去,只見青山正靠在對面石墻上,雙臂交叉抱于胸前,面無表情地凝視著他。
“要殺便殺,這是做什么?!彼牭阶约旱穆曇舢惓8蓡?。
“我沒有折磨人的喜好。”青山道,“但我要得到你的答復才能放了你。”
裴驚鴻只是緊緊盯著他,沒有說話。
“殿主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青山問道。
“我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會放了我?”
青山松開手臂走到他的面前,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瓶子:“這里面是搜魂水,效用你比我更清楚吧?!?/p>
裴驚鴻自然清楚,這搜魂水就是他親自研制出來的。
那時候他年紀尚小,平日與觀星殿最有天賦的丹修崇明相處極深,最初研究出搜魂水配方時,并不知這東西的威懾力,興奮地拿去給周瞳看,卻被周瞳嚴厲呵斥,罰他禁閉了整整一個月。出來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崇明。
“原來師父沒有把它銷毀。”
“周先生年紀大了,許多東西也不見得就能記得清放在了哪里?!鼻嗌酵种械拇善坑挠牡?,“這些年里,扛不住搜魂的人都瘋了??傅米〉摹掳胼呑右彩莻€廢人了?!?/p>
裴驚鴻自嘲地笑了笑:“沒想到這個東西最終是用到了我自己身上。果然是自作孽。”
青山不再多說,直接伸出左手捏住裴驚鴻下頜,右手將瓶口湊近他的嘴巴,他自然不會配合,青山卻是力道精準霸道,難以反抗。
掙扎之下洗魂水一半從嘴角流入脖頸,另一半卻還是入了喉。
喘息間,裴驚鴻只覺得從喉間到腹部都是一陣灼痛。透過眼前凌亂的發絲,他看到青山單手掐訣,指尖泛出白色微光。
隨后青山以指點向他的額頭,一陣錐心刺骨的痛感從頭頂蔓延至全身,他支撐不住慘叫出聲,雙眼通紅望向青山:
“魏君堯到底許了你什么!能讓你這樣自甘墮落,用這陰毒的手段來對付我!”
青山并不回答,只專心以術法探尋與魏君堯相關的記憶。
“我不會放過你!”
他的聲音嘶啞拉扯,帶著刀割一般的痛感。
鐵鏈發出鏗鏘的碰撞聲,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胸口劇烈起伏,腦中思維已經不受控制,興奮感與眩暈感讓他變得意識不清。
“小拾…也不會放過你…”
“魏沈兩家的婚期就在下月初二。”青山收了手中術法,應該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沈拾會喝下洗魂水,你和她從此再無瓜葛?!?/p>
裴驚鴻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著。
鼓樂聲打斷了他的回憶,他將右手背到身后,卻依然會有間斷的細微抖動。
迎親的車駕已經近在眼前,卻見車內幕簾撩起,魏君堯并沒有出現。
來的是迎親使唐離,隨駕的則是青山。
人群中有人在喊:“新娘出來了!”
他向宅門望去,只見眾人簇擁之下,沈拾一身火紅嫁衣,因著繁復沉重的頭飾與寬大的袍袖裙擺,她只能放緩步伐,一步步踏出門來。
她本就生了一雙漂亮的眼睛,盛裝之下更是如月下璀璨的星辰。
這樣一雙眼睛卻沒有仔細看著腳下,而是不住地往人群中張望。
裴驚鴻遠遠便瞧見她長長的睫毛在陽光的照射下濕漉漉的。
15歲時,他在朱雀山煉化火鳳殘魂,衣衫破爛滿身血污,想到的第一件事卻是興奮有朝一日能讓鳳靈載著他與沈拾遨游天地。那個時候他便開始意識到,自己希望看到她穿著這身嫁衣與他攜手一生。
“前世也是這樣嫁給他的嗎…”他的喃喃自語被人群的聲浪掩蓋。
整個桃園街布滿了陣法,無論他怎樣行動都會落入魏君堯的圈套之中。
禮車在花街上緩緩行進著,新娘正坐在禮車中央,而裴驚鴻則在人群中陪著她一路前行,走過一棵又一棵沒有開花的桃花樹。
“如果重活一世仍然要戴上這身枷鎖,那你來到這里又有什么意義。”
他腳下調轉了方向,不疾不徐地從人群走到花街中央,擋住了禮車的去路。
裴驚鴻的出現似乎在唐離的意料之外,他勒馬停步,驚道:“裴兄,你這是何苦?”
他轉頭向身后望去,只見青山坐在馬上,倒是面不改色。新娘也老老實實坐在車中,雙手緊緊攥著裙擺。
“你是覺得斷我靈脈就能高枕無憂了嗎?”裴驚鴻淡淡說道。
他的聲音并不大,車駕周邊的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青山下馬行至他身前道:“只要你現在離開,我只當你沒有來過?!?/p>
“我來到這世上,不是只為了維持性命而活?!?/p>
“那你意欲何為?站在這里伸平了手臂螳臂當車嗎?”
“正是。”
裴驚鴻突然笑起來,攤開左手手掌。只見掌心一道血痕之上托著一顆葡萄大的珠子,泛著若隱若現的白色光芒。
眾人望著它的功夫,它便迅速開始由白轉粉,由粉轉為橙紅,再由橙紅色燃了起來。
“不好!”青山突然意識到這珠子是為何物,立刻抬手起陣。
只在他抬手的一瞬間,耳邊傳來一陣嗡鳴。
耳膜震蕩之下,他短暫失聰,動作一滯。
原來他身后的沈拾以血為引,喚醒了本命法器——魂鈴。
她舉起左手,鮮血順著手臂潺潺流下來,沾血的魂鈴在她的托舉下緩緩升起,逐漸膨脹為鐘,在空中發出巨大的嗡鳴聲。
便是魂鈴震蕩的這一瞬,裴驚鴻手中的珠子已經爭取到了化形的時間,只見它從一只小小的火球膨脹到兩三人高,將他吞并,只看得到影影綽綽的身形。
一只火焰鳳凰自火球中抬起頭來張開翅膀,發出一聲響徹天地的鳳鳴。
自裴驚鴻拜入師門第一天起,周瞳就告訴他:
站在最頂端的器修,不會將自己的本命法器輕易示人,示則必勝。
街邊的桃樹觸及到鳳凰展翅,迅速被引燃,因著紅綢相連,火勢由一棵樹順著另一棵蔓延開來,桃園街很快成了一條火海。
看熱鬧的人群亂成一團,四散奔逃,叫喊聲此起彼伏。
“你也是入過仕的人,在皇城內施展禁術,百姓的命都不顧了嗎!”青山怒道。
他的陣只慢了一瞬,卻是再也壓不住鳳凰的涅槃之火。
此時鳳凰卷起巨大漩渦,已經完全看不見裴驚鴻的身影。
沈拾撩起裙擺跳下馬車,奔進火海之中,青山想要阻攔,卻被魂鈴陣法牢牢攔在外面,只能在外圍固陣。
魂鈴庇護下,火焰紛紛避讓。在漩渦中央,裴驚鴻望著她直奔過來,不由面露悲戚之色。
沈拾腳步不停,直接沖進裴驚鴻懷里,雙臂環住他的脖頸緊緊抱著,一言不發。
只一刻卻像定格了一輩子,裴驚鴻抬起右手,撫上她頭上的鳳冠,金飾與珠翠在他的手中漸次融化,一頭長發傾瀉下來。
“你拿自己神魂相燃?真打算棄我于不顧嗎!”
“小拾,我的火魏君堯未必破不了,我只能攻其不備。等他反應過來你就走不了了?!?/p>
“你的手怎么了?”她忽然抓住他顫抖的右手。
“青山對我用了搜魂,但他只看到了與魏君堯相關的記憶…我們還沒有走到絕境。”
“那邪修騙你做的東西?怎么還會流傳于世?”她整顆心都在隨著這只手一起發顫?!拔乙獨⒘怂?!”
他右手反握住她的手道:“你心里很清楚,現在時機不對?!?/p>
“時機對了就救不了你了?!彼穆曇粢呀泿С隽丝耷?,“你現在收手,外面已經亂成一團,我們趁亂逃出去?!?/p>
“青山守在那兒,哪里是我們趁亂就能混過去的。更何況…這火已經收不住了?!?/p>
裴驚鴻抬起左手,拉下自己束發的紅色發帶,一時間黑發如濃墨一般散開。
他將發帶塞進沈拾手中道:“這條發帶被加了禁制,已經無法做儲物囊來用了。你現在逃出去,找到能夠解開這個禁制的人,或許還有轉機。”
“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拿自己的命換我自由?”
“不只是換你自由,是換我們兩人的一線生機。”
沈拾緊緊抓住他的衣領,沉默良久,終于抬頭望著他的眼睛道:
“你得活著?!?/p>
“好”
火鳳突然自漩渦中沖出,瞬間將唐離青山都裹了進去。
烈火中沈拾奔跑而出,用手中匕首斬斷馬車上所有韁繩,自己則跨上其中一匹,策馬飛奔起來。
此時整條桃園街已經化為一條綿延的火龍,沈拾一身火紅嫁衣疾馳而過,長發在風中肆意飛揚。
她揮手引動魂鈴,守護法陣籠罩了整個長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