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謝瀾亭便在海邊搭起小屋,住了下來,每日除了捕魚為生,就是與阿斛嬉戲打鬧,日子過得愜意快活,一住就是十年。
這一天已經日上三竿,他還在蒙頭大睡,阿斛突然跑進門來,掀起被子喊道:“怎么還睡呢!大海蚌出來了,你不是一直嚷嚷想看嗎?快起床!”
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爬起來,披上衣服便要隨她出去,又被拉住了。
“頭發亂成什么樣了,也不梳洗一下。”
他這才轉身去找映光石——這是他們從海底找到的一塊石料,打磨之后映出的人影竟比銅鏡還要清晰。
果然是亂糟糟的。他隨手摸起一把梳子,將銀發梳順,隨即將耳后碎發編成兩縷魚骨辮。整個人倒是顯得又些俏皮了。
阿斛望著他道:“人類壽數有限,可是這十年你的樣貌一點變化都沒有,肯定是有什么駐顏的方子。”
他自然不記得,只是隨口說著“修行之人大概都會駐顏。”手里還在捋著披在肩上的銀發。
“我第一次見到你們時,就覺得你們師兄弟很不一樣,云崖他看起來殺伐果斷,是個有脾氣的,你卻是風度翩翩很好說話的樣子。——這些年你的變化真是太大了。”
“怎么?變得有脾氣?”
阿斛點點頭。
“我可從沒有兇過你。”謝瀾亭委屈道。
“誰說有脾氣就要兇巴巴的,我娘親平日也很溫柔,可是說與我爹斷絕關系就頭也不回,我覺得她就很有脾氣。”
“你倒是比我更像中原人。”
“畢竟我娘親在中原生活了很多很多年,我雖沒去過,卻比你這失憶的知道得多。”
“阿斛,我要不要扎個馬尾?”他把頭發攏起來,側身觀察映光石中的自己。
“你這個人,要么不打扮,打扮起來又沒完了,待會大海蚌要走了。”
“來了來了!”他放下頭發,將手伸進衣袖穿好便隨阿斛出門去了。
那海蚌果然像阿斛描述的那樣,足有一間小房子那么大,蚌殼緊閉著正在岸邊休憩。
他靠過去以指關節敲了敲,聲音悶悶的。
里面突然傳來一句:“哪來的小輩擾老夫休息。”
他嗖地后躍,眼睛卻緊盯著蚌殼。
蚌殼緩緩打開,里面竟坐著一個瘦弱的小孩子。
那孩子盯住他打量了半晌,右手一抬,謝瀾亭斜插在腰間的熾靈枝倏地飛了出去,穩穩落在了小孩子手中。
他端詳片刻后說道:“滄溟竟舍得送你這根花枝,你是他什么人?”
“在下謝瀾亭。前輩認識這花枝的主人?”
“何止認識,這全天下最好的一棵熾靈樹苗,當初還是我讓給他的。”
“那前輩可知道這個滄溟現在何處?我現下失了記憶,若能找到此人或許可以想起些什么。”
小孩子伸了個懶腰:“我只是出來曬曬太陽,懶得管你們岸上的閑事。”
話罷正要閉上蚌殼繼續休息,閉到一半卻突然一怔,整個人從大蚌中跳了出來,抓住謝瀾亭的雙臂驚道:“你這身體也是熾靈樹修過的?”
謝瀾亭茫然看著他,不知該如何作答。小孩子圍著他轉了一圈又一圈,終于停下來自我介紹:
“我是袖煙,這片水域的水神。”
謝瀾亭望向阿斛,阿斛點了點頭,向他確認了這個身份。
“謝小友方才說什么?失憶了?”
他點點頭。
“老夫手里倒是有個剛好對癥的陣法,叫做溯魂陣。”說到這里袖煙頓了頓。
“只是要有代價?”
“就喜歡你這種后輩。”袖煙咧嘴一笑,“運行此陣最先憶起的都是最痛苦的回憶,若道心不穩魂魄就會受損。”
謝瀾亭一向認為自己不是什么心境脆弱的人,這樣的代價他還是承受得住的。
只是這袖煙與自己非親非故,何必要幫這個忙?
袖煙見他沉吟不語,便道:“這個月十五,月光最盛之時你可再來此處,過時不候。”
話罷也不等對方答復,就又跳回大蚌殼中,蚌殼緩緩合起來便沒有動靜了。
阿斛道:“我從沒與水神打過交道,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要去試試嗎?”
“離月圓還有幾天,還有時間想一想。”謝瀾亭手掌放在蚌殼上拍了拍。
里面悶聲道:“去別處玩,別擾老夫休息!”
他悻悻縮回手,與阿斛相視一笑。
其實現下自己生活舒適愜意,記憶什么的想不想得起也并不是很重要,但他夜晚時常會做一些反復重演的夢境。
有時是一把鋒利的匕首,有時是漫天的火焰,有時候甚至是在一個奇怪的視角看著自己被火焰吞噬。
這些夢境反復在深夜熟睡時造訪,讓他忍不住好奇自己的身世。
但最終讓謝瀾亭下定決心的卻是阿斛的一時嘴漏。
“你真打算去嗎?月圓夜你不是還有其他事情要做嗎?”
他一怔,阿斛也是一怔。
原來這十年間,每個月圓之夜謝瀾亭都會在子時回到醒來時的那塊礁石沐浴月光打坐,天亮前再返回住處,第二天醒來就會忘記夜間發生的事情。
阿斛撞見過許多次,但每次他都會對阿斛說:“阿斛,這是個秘密,白天我就會忘記,你也不許向我提起。”
她不明白原因,卻也認真點頭答應,這秘密一守就是十年。
這日阿斛見他有想去赴約的想法,沒忍住將這件事情脫口而出了。
謝瀾亭當即決定,去海岸邊見一見那個海蚌精。
七日后正是八月十五,他如約抵達海岸,卻讓阿斛遠遠躲起來,告訴她若是自己出了什么事,日后見了他的云崖師兄也好告知。
阿斛一向乖巧,只遠遠的等著,并沒有靠近。
海蚌殼已經打開,袖煙端坐其中,見他靠近便伸手招了招,示意他進殼來敘。
他也不猶豫,縱身一躍跳了進去,身后綁著的黃泉“嗡”的一聲放出一道寒光,而后熄滅了。
“你這刀瞧著甚是鋒利,怎的不帶鞘直接背在身上?”
“無事,它不會傷我。”
袖煙又瞄了兩眼黃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后終于像是下定了決心,揮了揮手。
只見蚌殼緩緩閉合起來。
閉合的一瞬間烏黑一片,而后突然亮堂起來,眼前呈現出另一番景象。
難怪袖煙每天把自己關在黑漆漆的蚌殼里,原來是這蚌內另有乾坤,竟是一座頗為華麗的宮殿。
袖煙走在前面,對謝瀾亭作出一個“請”的動作,邀他隨他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