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姑姑腳步輕快的領著身后的女子走進岑寧拙漂亮的院落。
“四小姐安好!早就聽聞四小姐姿容無雙,今日一見,當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眼角的皺紋堆砌出諂媚的本性,卻透露出絲絲不屑。
她轉身介紹起身后的女子們:“這些啊,都是大夫人為您精挑細選的婢子,您挑一個,方便日后貼身使喚著。”
這些女子個個面若桃花,盡顯嬌媚姿態。她們面上笑著,眼底卻沒有對岑寧拙這位新主子該有的尊敬。
岑寧拙沉默不語,靜靜打量著這些女子,腦中飛速想著拒絕的話術。
忽的,她瞥見角落里一個朝這邊偷看的女孩。
離的有些遠,她只能看得清那女孩身上破爛的衣服。她輕輕走過去,溫柔的眼眸細細打量著女孩。
女孩面上染灰,凌亂的發絲無序的散在額前,雙手焦灼不安的緊緊握著比她手腕還粗一圈的大掃帚。
只是那雙明亮的杏眼,閃爍著讓人心生憐愛的水光。
“你叫什么名字?”岑寧拙柔聲詢問。
女孩微微張了張口,輕聲答:“我…我叫…我叫阿泥。”
“泥?”
“泥巴的泥。”
女孩解釋名字的聲音異常微弱,可落在岑寧拙耳中卻格外清晰。
岑寧拙抽出絲綢帕子,擦去了阿泥臉上的臟污,又幫她理齊碎發。一張清秀稚嫩的臉龐顯現出原本干凈的模樣。
“你可愿意跟著我?”
阿泥猛抬起頭,卻意外的與眼前這個溫柔的姐姐對視。僅一剎,她便垂下了眼眸。
她還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子。
人總是不自覺的與美麗的事物拉開距離,那或許便是心底的自卑與不配感在作祟。
“我…”
“我愿意。”
岑寧拙滿意的露出欣慰的笑容,輕輕摸了摸她那微微有些圓的臉頰。
“那以后你便叫語荷可好?出淤泥而不染,亭亭玉立,清雅可人,很適合你。”
她再不想隱藏笑意,重重點了點頭。岑寧拙在她清澈的眸子里窺探自己噙笑的倒影。
“四小姐!阿泥出生卑微,她怎么配侍奉您!”
岑寧拙側頭看,那棱角分明的側臉再不見半分柔情的笑影,原本的清冷疏離又蔓延了上來。
那女子嬌俏,只是這次模樣不該出現在這院子中,應該出現在某個少爺的床榻邊。
“你叫什么名字?”岑寧拙問她。
“奴婢名喚碧竹,原是在三少爺院中的。”說這話時,她掩不住對三少爺的心思。
“碧竹,”岑寧拙細細琢磨著這二字,環視著打量了碧竹一圈,“脂粉氣太重,實在配不上碧字清泠,竹之堅隱,你在三哥哥那里,就只學會了違抗主子的命令嗎?”
岑寧拙冷冷看著一旁的管事姑姑,無聲的下達不容置喙的指令。
“賤逼!四小姐的話也敢違抗!”響亮的巴掌聲驟然響起,語荷嚇得緊緊攥住岑寧拙的衣袖,躲在她身后。
“來人!把這賤婢拖下去打二十大板,找個人牙子發賣了去!莫要留在府中礙主子的眼!”
碧竹的求饒聲一直叫喊道被拖到刑凳旁,直至板子聲響起被吃痛的尖叫替代。她一直在以三少爺的名義威脅手執長板的家丁,可沒有一人停手。
岑寧拙輕輕握住語荷的手,低聲安慰她別怕。
茶爐咕嚕作響,在瓷杯里飄散出碧螺春的香味。
“她竟這么威風?”大夫人輕輕抿了一口茶,不屑卻略顯震驚的望著前來匯報的婢女。
鄒忌琴掌家十幾年,妾室和庶出的孩子無不對她心生敬畏,看著慈眉善目雍容大方,內里裝著一副蛇蝎心腸。
“奴婢不敢欺瞞,的確如此。”那婢女低著頭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我們安插的人都被她趕走了。”
鄒忌琴狠狠摔下茶杯,橫眉怒罵了一句:“沒用的東西!”
那婢女緊忙下跪,一口一個奴婢該死。
“罷了,”鄒忌琴忽然柔聲道。“她寄養在外這么些年,禮儀規矩應該也一竅不通,去請宮里趙嬤嬤來,細細的教導著。”
“那,樂坊那邊…”
鄒忌琴冷冷甩過去一個眼色:“還按從前吩咐的辦,不得讓任何人知曉。”
婢女顫顫巍巍應聲退下,好不容易繞過長長的連廊,終于能夠松一口氣,雙腿發軟跪倒在井邊。
還好還好,沒有死在今天。
給大夫人辦差事的婢女好幾個都消失不見,私底下都討論著是辦事不力惹得夫人不快,被暗中處死,不然自己又怎么會忽然收到豐厚的賞賜后被帶到貼身伺候大夫人。
難怪,神龕里慈悲的菩薩,眼神中竟也閃著鋒芒銳利的血色。
鄒忌琴手腕頗狠。外人皆道岑家主母菩薩心腸,常年吃素不肯沾一丁點葷腥,待人寬和。
可沒有人知道,岑府里被死死封嚴的房間中四散白骨,血跡干涸。也沒有人會知道,莫名其妙被封起來的水井,其實里面都藏著腐朽潰爛的尸身。
岑府,除了那幾位真正的主子,其余人都不過是白瓷茶盞里的浮沫。
任茶有多名貴,茶沫的命運就只是被碾碎在掌權者的唇齒間,連殘骨都不配留下。
此時的岑寧拙,也不過是如靜水浮萍,只要水稍不經意開始波動,她便斷了根系,無處可依。
所以,她必須先立穩腳跟,再尋求出路。
風掠窗欞,帶來春色里濃濃的生機。這樣一個萬物勃生的季節,何愁尋不到生長的機會呢?
“語荷,你在府里多久啦?”
小語荷一勺一勺的將素瓷碗中的甜羹送進口中。她餓了太久,也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
“從我五歲,便在這府里了。”
岑寧拙才了解到,語荷才十歲,負責灑掃。讓這么一個孩子日日清掃,又以年幼之名不給工錢,連吃食也比旁人少,怎么能長得好。
“你爹娘在何處?怎舍得讓你一人在這里?”
語荷聞言略略頓住,緊緊握著勺子,眼眶瞬間盛滿眼淚。
“爹爹因交不上糧,被拉去充軍,然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
收成不好,收的糧食都不夠家里三口人填飽肚子,官府卻逼著讓交出四成。”
語荷低聲卻猛烈的抽泣著,苦咸的淚珠落入碗里,清甜的羹也沒有那么好吃了。
“娘本想做些針線活,好歹能換點銀子買些米,可是…
可是,家里連針線都被拿去官衙抵債了,弟弟和我在冬天連被子都沒有,只能裹著夏天的破席子,縮在娘的懷里取暖,但還是好冷,弟弟被生生的凍死了…我…我…”
她無法再吐出完整的句子,淚如潮水般洶涌,岑寧拙那方柔軟的帕子在她臉上一次又一次輕柔的撫過,也不能擦去曾經切實的苦。
她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到底為什么,要經歷這些?
“好不容易,熬過了冬天,春天能挖野菜吃,可是我和娘搶不過那些家中有男丁的,他們欺負我們…我也沒辦法保護娘…娘好不容易弄了些能吃的給我填飽了肚子,想用多的野菜餅子好歹去家中稍富裕些的換些陳年米來給我煮米湯,
她卻餓死在了村頭,手里攥的餅子一口也沒敢吃,被別人搶了去,連尸身都被……
我找到人牙婆婆,求她把我賣出去,做什么都好…”
命運是根不平的稱,重的那端幾乎快要壓斷量繩,可另一端的東西卻源源不斷的朝此處流,連一小片粗布也不愿意留下。
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換來綾羅綢緞酒池肉林,誰憐憫眾生?誰為苦難者正名?
岑寧拙緊緊握住語荷的手,眼神中的堅毅沒有絲毫猶豫與閃爍。她眼中似有一顆參天松樹,隨時準備庇護眼前的女孩。
“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再受半分苦,
苦盡甘來,我們語荷不是任人踩踏的泥巴,
應是自由無畏的鷹,就讓我們啄出那些人骯臟卑鄙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