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風將葉子都吹落在謝明鈺的院子,次日早上,院中的仆人按部就班地灑掃落葉,琴香從院門處走進來。
“小姐起了嗎?”
“還未。”澆花的婢女回道。
琴香聞言走向謝明鈺的屋子,到房前輕叩了兩下房門。
“小姐,您起了嗎?早飯已經備好,老爺夫人在前廳等您呢!”
“知道了。”
聽到謝明鈺的聲音,琴香這才離開。
此時的房中,一襲青衫的明鈺端坐于妝臺前,背脊挺直如修竹,肩頸的弧度似玉壺光轉。銅鏡中映著半張不施粉黛的素顏,眉如遠山含黛,唇若初櫻凝露。
謝明鈺拿起臺子上一只海棠花樣式的簪子,舉到面前看了一會又放了下去,最后還是選擇用一根檀木簪將青絲半綰。收拾好后,謝明鈺讓人帶自己去往前廳。
路過花園時,謝明鈺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下,園內百花齊放,在這滿園春色中,唯獨少了母親生前最愛的虞美人,明鈺收回目光不再看。
走到前廳的時候,謝明鈺一眼就看到飯桌上其樂融融的一家:謝瀾和周謹貞手牽在一起相視而笑,坐在謝瀾身旁的少年身著一襲靛青色織金云紋錦袍端坐席間,衣擺如靜水深流。銀線刺繡的螭龍紋在燭火下若隱若現,腰間蹀躞帶懸著的羊脂白玉禁步紋絲不動。累絲嵌寶金冠束起鴉羽般的長發,垂下兩道玄色瓔珞。鳳眼微垂時長睫掩住眸光,鼻若懸膽,薄唇噙著恰到好處的禮節性笑意。
謝明鈺心中已大致猜出那少年身份。走到桌前,謝明鈺站立,略低身垂手:“請父親母親安,孩兒來遲了,望父親母親見諒。”席間三人轉過頭來,周謹貞站起來拉過謝明鈺的手,皺紋堆疊起來的笑容中摻著幾分虛假:“無事,你昨日舟車勞頓,難免疲乏。既來了,就快坐下用飯吧。”“謝母親。”
“見過姐姐。”少年自席間站起,向謝明鈺彎腰拱手。
“這是?”謝明鈺故作疑惑。
“他是你弟弟青之。”謝瀾渾厚的聲音傳來。
“原來是弟弟。”謝明鈺扶起謝青之,動作盡顯手足情深,心中卻是在冷笑,兒子倒是一副好皮囊,只是不知內里是什么妖魔鬼怪。二人坐下后,謝瀾開口道:“怎么這么樸素?”謝明鈺低頭看了下自己,抬頭時神色看似如常,說出的話卻暗含委屈:“觀中清儉,師父訓誡,衣飾不得奢華,餐食不可葷腥。”謝瀾沉默不語,看著面前的女兒瘦骨嶙峋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補償的話語隨之出口:“以后你不必再遵循!在觀中如此,回來便一切照舊,吃完飯,我讓劉立陪你出去逛一逛,做幾套衣服,買些首飾,房中若有需要就與為父說。”“謝父親。”
飯后,謝瀾安排了馬車和侍從跟在謝明鈺左右,劉立陪著她在成衣鋪訂做了十幾套衣裙,之后又在其他地方逛,馬車所停之處,都會讓鋪子變得門庭若市。一番采買過后,劉立命令車夫前往“璟璱”。
“璟璱?那是何處?”
“回小姐,那是燕京最奢華的寶貨行,達官顯貴聚集之地,您離府十年,不知道是自然的。”這管家話中隱帶倨傲,謝明鈺卻并不打算浪費心力在他身上:達官顯貴的聚集之地...如若璟璱有了她的人,那樣的話當年外祖家的冤案和母親的死很可能會有蛛絲馬跡遺留下來,那么……
謝明鈺心中盤算著,馬車已停在了門口,走進鋪內,四壁皆是紫檀架子,上陳珊瑚樹、夜明珠、金絲攢珠鳳釵,映得滿室生輝。
謝明鈺一行人剛走進去,那老板便迎了上來:“劉管家,怎么今天親自來了,夫人喜歡什么差人說聲就好。”
“今日過來是給我們府上剛回來的二小姐置辦物什,讓人把東西送到二樓,這下面太嘈雜了。”劉立語帶不屑。
那老板神色照常,可轉過頭看向謝明鈺的眼中情緒翻涌,有詫異、震驚,似乎還有一絲...喜悅?謝明鈺心生懷疑,面上不顯,她未語先笑,杏眸微彎如新月:“我離京十年,也不知道當下時興什么,你挑些素凈的送上來吧。”說話時,謝明鈺趁機好好觀察了面前的老板,云鬢金釵,珠光映面。而那老板回過神來,對著謝明鈺略低下頭,在謝明鈺眼里,她是在壓下自己激動的情緒,此人可疑,待尋到時機,必要探查一番。老板的聲音傳來,在旁人眼中,她與平日無二,可謝明鈺的耳朵還是聽出她在克制之下的顫抖:“前幾日到了一批貨,都是一等一的,奴家現在就派人去取,小姐先去樓上稍等。”
“有勞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奴家無姓,只芙蓉二字。”
“草頭芙色艷,谷底蓉光深——名美,更襯佳人。”
“多謝小姐夸贊。”
一番對話之后,芙蓉領著謝明鈺走上二樓。而另一邊的謝府中,周謹貞坐在房中看賬本,聽到門口的腳步聲,抬頭看是謝青之來了,滿臉慈祥溫柔:“我兒來啦!”
“給母親請安。”謝青之溫潤謙卑的樣子另周謹貞很滿意。
“沒有旁人時,這些虛禮就免了。”周謹貞將謝青之拉到椅子上坐著,問他近日功課如何,說話時,謝青之的回答揪不出錯,可知子莫若母,周謹貞還是看出點端倪來:“你今日來是有事要問吧,可是你二姐姐。”
謝青之被戳破目的,并不閃躲:“不錯,母親。什么時候我突然有了一個二姐姐,您不是說她死了嗎?”
“她十年不歸家,一封信都沒有,和死了有什么區別。當年她體弱多病,整日纏綿病榻,所有人都認為她活不長久,那時有一云游道人路過,稱可以帶她去修行,保她一命,自那之后,音訊全無。”周謹貞語帶刻薄。
謝青之聽完之后一言不發,周謹貞見他如此,以為他是在擔心謝明鈺的回來會影響他在謝府的地位,連忙出聲安撫:“青之,你不必多想,她一個死了娘、外祖家都沒了人,沒有任何能在謝家立足的資本,分別十年,親緣寡淡;可你不一樣,你有周家在你身后,你父親對你寄予厚望,這謝家的一切將來都是你的,至于她,時候到了,我自會將她嫁出去。”
謝青之低著頭還是不說話,周謹貞心中疑惑加深:“青之……”
“孩兒知道了,多謝母親。”謝青之抬起頭,臉上掛著多年不變的溫和笑容。
周謹貞頓了一下,看謝青之面色如常,也不再細問。
“天色還早,孩兒回房去溫書了。”謝青之對著周謹貞行完禮后大步向外走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后,謝青之臉上的笑蕩然無存,回想自己母親剛才的一番話,甚是奇怪,一個不知道哪來的云游道人要帶走謝家的嫡小姐,母親居然不懷疑,或許不是不懷疑,是不想懷疑,又或者,那“路過”的云游道人與母親……謝青之不再往下去想,以他的聰明才智,事情原來的樣子已被他猜的七七八八,可知道的太多并不是好事,況且他不在乎這些事,也不在乎母親會對謝明鈺做什么,只要他的地位不受影響,謝明鈺的生死將來他都不會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