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鋼筆時，墨水滴在稿紙上暈開一只血紅的眼睛，窗外的驟雨恰在此時戛然而止，仿佛被某種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電腦屏幕泛著幽藍的冷光，文檔末尾那段“女孩奪門而逃“正在被某種力量蠶食，字跡如同被雨水浸泡的墨跡般溶解，重組為“她顫抖著接過了那杯茶“——這絕非我的筆觸，每個筆畫都帶著潮濕的弧度，像是被水草纏繞著寫就的。老陳的袖口本不該滴水，這個穿著月白長衫的茶客最初設定是個干燥整潔的賬房先生，可自從第三章那個雷雨夜后，所有關于他的描寫都自行滋生出“帶著河腥味的水草“，那些黏膩的藻類甚至在我的魚缸里瘋長成一片墨綠色的噩夢。更詭異的是邵遠柜臺下突然多出的油紙傘，這把傘根本不存在于我的設定集，卻如同從記憶深處浮出的尸首般理所當然地出現在每一章場景里。最令我毛骨悚然的是“影子作揖“這個橋段，當我翻到第五章描寫女主角踏入忘塵軒的段落時，那些鉛字分明在蠕動：“她的影子突然折成直角，朝著柜臺方向行了個前清古禮“，這段文字散發著腐壞的檀香味，而我確信自己從未寫過這樣的句子。

自從在小說里描寫巷子深處的爬行聲后，我的公寓就開始滲出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聲響。下水道里傳來指甲刮擦陶瓷的節奏，每夜三點十七分準時響起，伴隨著某種多足生物在管道里蛄蛹的黏膩動靜。樓道的腳步聲總在暴雨夜出現，濕漉漉的足音停駐在門前時，貓眼外會浮動著青白色的霧，那霧氣里飄著陳年茶葉的霉味。錄音筆更是在午夜自動啟動，錄下鐵壺煮茶的咕嘟聲，走廊里有個沙啞的吳語女聲數著“一、二、三...“，數到七就變成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是嗆到了，之后，每天早上出門都可以看到走廊上那一灘帶著血水的茶葉。上周有位蘇州讀者發來郵件，她將小說封面設成手機壁紙后，每到雨天就能看見照片邊緣浮出個穿長衫的模糊人影，第一天還站在檐角陰影里，第二天就向前挪了半步，昨天那截滴著水的衣袖已經觸碰到畫面中央的青瓷茶盞——而今天凌晨她發來的最后一張照片里，蒼白的指尖正從屏幕里凸出來，指甲縫里嵌著河底的淤泥。

書桌上的水漬最近開始自動組成符文，那些扭曲的紋路像極了浸泡過的茶葉經絡，今晨我在常喝的普洱里撈出一片鱗狀物，對著晨光查看時，半透明的薄膜上密密麻麻刻滿“初七“的蠅頭小楷，每個筆畫里都蠕動著細小的黑色幼蟲。邵遠這個角色正在脫離我的掌控，第五章里他擅自添了句“你以為選喝茶就安全？忘塵軒的茶葉，可都是清明前從墳頭摘的“，當時我盯著這行自動浮現的宋體字，突然聞到文檔里飄出腐土混著龍井的腥香。或許我們全都搞錯了，這根本不是什么小說創作，而是某個蟄伏在茶湯深處的存在正撬開我的指縫，用我的鋼筆作導管，把那些被封印在青瓷壺里的記憶，混著鐵銹味的陳年血垢，一個字一個字地嘔在稿紙上。忘塵軒是真實存在的噬人場所，那座只在雨天現身的二層木樓里，穿云紋長衫的邵遠永遠在擦拭根本擦不干凈的茶海，他右手小指上的藍斑已經蔓延到腕部，那是歷任掌柜的契約印記，每年中元節都會向心臟爬行一寸。地窖里那本《七日茶》正在自行增添頁碼，最新一頁的墨跡還未干透，隱約能看到我的生辰八字在紙面下浮動。

老陳是七十年前失蹤的前任掌柜，如今他的亡魂卡在生死夾縫里，每次出場袖管都滴著忘川支流的黑水，那些水草是他腐爛的神經末梢。中元節前后的七日里，茶樓會成為陰陽兩界的泄洪閘，每天都有不同的茶葉蘇醒：龍井能讓活人看見坐在角落的往生客，普洱會在杯底映出飲茶者最恐懼的記憶，碧螺春則要用人血來償還。暴雨夜的忘塵軒門檻會滲出黑紅色液體，那是地下暗河在漲潮，河道盡頭沉睡著披覆鱗片的古老存在，所有茶葉都是祂脫落的皮屑。此刻我的電腦屏幕突然閃爍，文檔自動跳轉到空白頁，光標自己打出：“第七日酉時三刻，新掌柜需飲盡最后一杯契約茶“，書架上那本《吳越地方志》啪地翻開到第七頁，泛黃的宣紙上浮現出我穿著長衫的素描像，右手小指已經泛起詭譎的藍。窗外又下雨了，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茶葉的脈絡，遠處傳來打更人沙啞的梆子聲——可我在二十三層公寓，怎么可能聽見地面上的更聲？手機在此刻震動，那位蘇州讀者發來最后一條消息，附件是張正在融化的照片：她的右手正從屏幕里穿出來，背景里邵遠的笑聲混著煮茶聲傳來：“瞧，又一位新茶到貨了。“稿紙邊緣不知何時多出一行血字：子時三刻，記得給老主顧們沏七分滿的碧螺春——這行字正在被雨水暈開，而我的影子，此刻正朝著東南方向緩緩折腰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