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夏末秋初，風清氣爽，從都城往西北一行，走的順風順水，天將黑則遇店，云將雨就有亭。
這一日，一行走到柏州境內，祖母提出想走鏡水。
“當年你爺爺和我剛成親的時侯，他從京城接上我去邊關，也是到了這里，有旱路和水路可選，他知我自小拘在閨閣中，并沒有見過大江大河，特意選了水路，讓我可以坐一回鏡水江上船，見一次清江兩岸景?！?/p>
“老爺倒是知情識趣之人啊?！鄙蚍蛉私拥?。
“我們輜重多，柏州到臨州多山路，走水路或許能省許多腳力?！鄙颥帒?。
“走陸路不用再雇船，自是少操些心的，公爺一定是為了讓奶奶開心才不怕麻煩，選了水路?！遍L嫂輕輕拍了拍沈瑤的背，說道。
“嫂嫂說的對，爺爺一定是為了討奶奶歡心，所以選了水路，如今就讓爺爺的孫子們再為奶奶效力一回，尋些大船來?！鄙颥幏磻暮芸臁?/p>
“那孫子，就即刻去尋船了，還請祖母母親嫂嫂稍待?！鄙蜷L平一行騎馬伴在車邊，此時應道。
“那孫子，就陪著祖母嬸母夫人和妹妹走走這柏州鏡水鎮?！鄙蜷L安老成持重，平時不茍言笑，如今湊趣這樣應答，別人倒還好，把夫人逗出大大的笑臉。
沈長平有意多教些江湖經驗和領軍要領給守月，便帶著她，大多數家丁行李和兩百軍士去碼頭，沈瑤自是想跟著這邊，奶奶那一路想是走的慢，看的少。然沈長平卻讓她跟著祖母：
“這鏡湖城里有許多南來北往的商販，好吃的也不少，祖母一行定然是尋個酒樓，看些名勝，你一路跟著，尋些地道的小吃，可好？”
沈瑤想想，這事也只能自己干，便答應了。
沈長安熟讀典籍，自是知道各大城池名勝，當下問了當地人，領著一車和小隊護衛進了城，沈瑤騎了青風煞跟著。
鏡湖城是交通要塞，江上有巨幡大船，岸上有大車駿馬，城里熙熙攘攘地，各色口音和裝扮的人來來往往。沈瑤東瞧瞧西看看，哪里都覺得稀奇。祖母想把她拘在車里，她哪里肯。
“媳婦，她聽你的話，你叫她上車來，穿著男裝，不男不女的，這里人多嘴雜，被人看到，傳了出去，不是什么閨秀的好名聲?！?/p>
“母親大人這些小節且由著她吧，將來緊要的地方，肯聽一句半句就好，我管的多了，她就不聽話了。”
“唉，你和老三，真是心大。”
“三叔和嬸母教妹妹們，是守著大道的，所以兩位妹妹才能在賽馬場上大放異彩，如今天下哪里都在傳頌她們為國爭氣、爭光呢。祖母放心，將來誰娶了妹妹，都是光耀門楣的?！?/p>
“如今有人上門求親，我就偷笑了，你看看這孩子，哪個收的住她?！?/p>
“一物降一物，能娶妹妹的，自不是一般人物?！?/p>
......
沈瑤聽到祖母第一句，就輕拉馬繩落在后面，想著不行就跑?？刹荒苠e看一眼這花花世界，從前在觀世鏡里，只能看個影子，摸不著，聞不見，如今這些就在眼前手邊，得玩個夠本。
有家賣胭脂的小攤，貨真價實，顏色又好，花香又純粹，還摻了草藥。她一氣買了好幾盒，準備給家里女眷一人幾盒不同顏色的；燒餅鋪子，點心鋪子，肉脯鋪子，都得嘗嘗買買；本地手藝人的小玩意兒，那得一一看過；更有那雜耍藝人的本事，也得好好瞧瞧......沈長安知她第一次出門，自是樣樣稀奇，便吩咐了幾個護衛跟著，交待飯時，引著小姐到本地第一名樓鏡湖居。等到沈瑤抬頭發現時，家里車馬已經走遠，身邊緊跟著大哥的長隨沈風和五六個家丁。
“小姐，您慢慢看，大爺交待，等到了飯時，去鏡湖居用飯即可。”沈風見小姐看他，忙說
“大哥真好。只是大哥要帶著祖母去哪里？這里和京城大不相同，我覺得處處可看?！?/p>
“這鏡湖城有一座大廟，叫三槐寺，聽說建寺百年，居于城中一座小山上，高可觀湖，又有三棵百年大槐樹，大爺就是帶著老祖宗和太太夫人們上那里去。小姐要不也趕上去看看？”
鹿兒神仙看得多，菩薩也是見過的。人間供奉他們的木偶泥塑大都不太像，便不是很有興趣。搖了搖頭，繼續逛市集。逛著逛著，一個在路邊團坐化緣的和尚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和尚肩寬背闊，人極清瘦，衣衫襤褸，草鞋破漏。走近看時，只見他嘴上和身上皮膚干枯起皮，氣色不佳，可是一身正氣，眉目疏朗，倒是一個面善的和尚。缽盂里有幾個錢。這和尚坐在街邊行人處，在他后面幾步，站著一位清秀少女，怔怔地看著和尚。
沈瑤走上前去，放了一兩銀子到缽盂里，那和尚向她施了一禮。
“這位小師傅，你看起來不是本地和尚，可是遇到了什么難處？這位姑娘怎么跟著你？”
和尚聽她聲音，抬頭看了她一眼，并不答理，閉眼誦起經來。
“和尚，我家小姐問你話呢！”有個年輕氣盛的家丁，見他愛答不理，大喝一聲。沈風拉住他，以目示意，向沈瑤道：
“小姐，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p>
沈瑤點點頭，并不以為意，“這位小師傅，怕是被人問的多了，是我多嘴了。”說完，她就把此事拋在腦后，去逛街了，飯時差不多到時，乖乖地去鏡湖居。
祖母自是又責備又喜歡她奉上的孝敬，幾人有說有笑地等了半盞茶的時間，沈長平帶著守月也來到酒家，一家人歡歡喜喜地開飯。
“祖母，大哥，一時半刻沒有許多船可以供我們全部人馬，我雇了兩艘大船，大哥帶著所有女眷和家丁們乘著兩船先走，到了兗州境內的津埠靠岸，津埠歷史悠久，又有二伯一家，祖母正好在那里盤桓個數日，等我們走陸路的趕上?！?/p>
“瓊宇的安排甚好。祖母覺得呢?”
“全憑你們?！?/p>
“守月此行，跟著我，雖是水路便捷，陸路沿途的驛站關卡也不可不識。”
“那我也要跟著哥哥?！?/p>
“不可，你哥哥他們一幫大男人上路，你一個女子，多有不便?！弊婺覆煌?。
“守月也是女子，我們倆一處，方便的。”
“守月是去學著認認路，將來回家探訪，回京訴職都應記得的，你跟著去做什么？”
“我去認認路，將來去探訪守月。”
“胡說!你一個女子，如何去邊關探訪？”
沈瑤筷子一放，眼看著就要鬧起來，守月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瑤兒，你記水路，我記陸路，將來若是用的著時，我們兩加起來，兩條路都會走。”
“是啊，瑤兒，水路并不一路向西，要去津埠，沿岸也有些市鎮和分岔水道，各個碼頭的風土人情也大不相同。再者，守月帶著蘋姑，她二人用一輛輕車足已，若是帶上你，那些已經打包、正裝船的行李又要重新布置。”
“你們一開始就沒打算帶著我?！?/p>
“瑤兒，不是哥哥不疼你，守月也要立起發號施令的威來，有你在身邊，她學起來總有些掣肘。你就當給她一個獨擋一面的機會?！?/p>
沈瑤只是有一點任性，她也知道守月叫了她小姐許多年，好不容易改口叫她瑤兒，可事事總讓著她，對外人，都由她令下，哥哥是有道理的，便不情不愿的答應了。
如此，分開兩路，沈瑤依依不舍的跟著祖母上了船。湖上千帆長揚，波濤粼粼，水手們號子競歌，一番與陸地迥異的景色，多少讓沈瑤分了些郁郁的心，過了幾日，便心情輕快起來。
祖母上了年紀，船上成日搖晃，老人家并不舒適，但又不想給孫子添麻煩，便也不許換行。船行到了第一個很小的市鎮，沈瑤叫船家靠岸，帶著沈風幾個上岸去買了些草藥、青菜，一本醫書，回來給祖母熬湯。
“我的妹妹，這是藥三分毒，你買了本醫書，就敢給祖母開方子了？”嫂嫂問她。
“嫂嫂放心，我只用芹菜和山藥桂圓給祖母這些安神的食物，給祖母煮個湯，草藥也只選那烏梅、五味子這些吃也不妨事的，預備著祖母止吐。”
“我的乖乖，什么時候，這食物藥理，妹妹都學得了。”
“就是沒學得，才想看看醫書呢，嫂嫂莫要取笑我。”
王夫人私下跟夫婿說，“都道妹妹只粗識幾個大字，我看該會的沒有一樣不肯學的，嬸嬸算這幾日的用度，教她記帳；看你用表計算時日，跟你讀表；那船家觀星識路的本事，她也細細地問；現在又看上醫書了......才十幾歲的年紀，過個幾年就當得起學富五車，我看比那些個精通琴棋書畫的虛名，要強許多。”
鹿兒在天界時，就于草藥一途，非常有悟性。神仙記靈草，或有死記硬背的，她卻是大都吃過，就算那有毒的，和著解毒的嘗嘗，滋味也頗特別......岐伯的藥譜《草木集》，鹿兒看來，就是本食譜。所以她于藥性，實在心有靈犀。學些藥理藥性，便能看懂方子。方子集冊讀著，便也順暢通達，船上幾日下來，倒讀通了些日常小病不適的施方道理。給祖母的飲食調理，便也越發得心應手。老太太身體一日日適應康泰，坐船也不難受了，興致便也高起來。
另一邊，守月跟著沈長平，從第一次自己發聲開拔開始，漸漸懂得了些許領兵之意。軍士們聽號令，很多時候是因為號令正確，而不在于發令之人的頭銜、身份、男女。懂得此節，她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心--女子也能從軍！
一夜，未有官驛，一行人在野地安扎。沈長平于篝火上煮起茶來，香飄于野。
“兄長，這茉莉花茶，香氣流于輕浮，不比您平時在家中喝慣那些?！笔卦潞闷鎲柕?。
“粗茶有粗茶的滋味，細茶有細茶的，有什么便喝什么，無所謂偏愛?！?/p>
“兄長少時，不是這樣的，有偏愛的茶，偏愛的香氣，偏愛的顏色。”
“人都會長大，會變。就比如你，從我家深宅大院里養大的姑娘，長成了名揚天下的女校尉。”
“我那是機緣湊巧，并無半分功績的。倒是兄長，探花及第，明明可以進翰林院或者軍機處這等高階衙門，為何偏偏選了管農事的小小章京？雖然我也知道農事乃民生之本，但是若論出人頭地，古往今來，少有聽聞?！?/p>
“守月，你的志向是像你父親那樣鎮守邊關，兄長我也有自己的志向?！?/p>
“是什么？”
“我想要理清天下地脈水情，讓每戶農家都可以五谷豐登，豐衣足食?！?/p>
“兄長，一定可以的。從小到大，兄長想做到的事，都做到了?！?/p>
“所有想做到的事嗎......”
兄妹倆小聲說話，只有陳蘋姑在旁邊侍奉時，聽到一言半語。志向嗎？能有如今這樣的日子，已是意外之喜，還能有什么志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