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聞人爾爾已經三天沒有拉開窗簾了。

床頭的藥盒空了，地板上散落著撕碎的樂譜和素描紙，筆記本電腦屏幕定格在《雙相情感障礙患者大腦結構分析》的論文頁面。這次的抑郁期來得又急又猛，像一場毫無預警的海嘯，將她徹底擊倒在床。

手機在某個角落震動，可能是父親，也可能是那個小卷毛男人。聞人爾爾不想理會。她的三白眼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數到第七十三條分叉時，門鈴響了。

“滾開。“她對著空氣說，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門鈴執著地響著，接著是敲門聲，最后變成了砸門。“聞人爾爾！我知道你在家！“西門汶泗的聲音穿透門板，“再不開門我就唱《最炫民族風》了！“

聞人爾爾把臉埋進枕頭。這個威脅太惡毒了。她拖著沉重的身體挪到門口，從貓眼里看到那個小卷毛亂糟糟的男人正舉著手機播放伴奏，一副真要開唱的架勢。

門開了一條縫。“走開。“聞人爾爾說。

西門汶泗的笑容在看到她的瞬間凝固了。聞人爾爾知道自己現在一定像鬼一樣——黑發油膩地貼在臉上，眼下掛著青黑的陰影，破舊的白襯衫上沾著不知什么時候灑的咖啡漬。

“嘿，“西門汶泗的聲音突然柔軟下來，“我帶了你喜歡的那家奶酥吐司。“

聞人爾爾想關門，但西門汶泗已經靈活地把腳卡在了門縫里。“就五分鐘，“他舉起手里的爸爸糖紙袋，“然后我就走。“

某種奇怪的力量讓聞人爾爾松開了手。也許是奶酥吐司的香氣，也許是西門汶泗今天罕見的沒有打理小卷毛，又或許只是她太累了，無力去抗爭。

西門汶泗跟著她進入公寓，輕輕吹了聲口哨。聞人爾爾的住所通常整潔到近乎強迫癥的程度，現在卻像被颶風掃蕩過——書架上的書歪七扭八，廚房水槽堆滿臟盤子，茶幾上散落著藥片和空飲料罐。

“抑郁期？“西門汶泗問，語氣平常得像在問“下雨了嗎“。

聞人爾爾蜷縮在沙發一角，沒有回答。西門汶泗放下紙袋，開始收拾茶幾。他沒有像常人那樣大驚小怪或噓寒問暖，只是安靜地把藥盒排列整齊，空罐子扔進垃圾桶。

“你沒必要這樣做。“聞人爾爾說。

“我知道。“西門汶泗拿起一個倒扣的相框，猶豫了一下，“要擺正嗎？“

聞人爾爾搖頭。那是她和母親的合照，但現在不想看見。西門汶泗點點頭，把相框放進了抽屜，動作自然得像早就知道該這么做。

“我煮點粥吧，“他走向廚房，“你上次說你喜歡皮蛋瘦肉粥？“

聞人爾爾驚訝于他竟然記得這種細節。她看著西門汶泗在廚房忙碌，亂糟糟的金色小卷毛隨著動作輕輕晃動。他哼著不成調的粵語歌?葡萄成熟時?，偶爾被自己跑調逗笑。這種毫無壓力的存在感讓聞人爾爾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

“你家有姜嗎？“西門汶泗從廚房探出頭，“算了，當我沒問。“

聞人爾爾嘴角微微抽動。她從來不做飯，廚房只有方便面和速食湯。

四十分鐘后，西門汶泗端出一碗冒著熱氣的粥。賣相一般，但香氣讓聞人爾爾的胃發出了抗議。“吃吧，“他把粥放在茶幾上，“溫度剛好。“

聞人爾爾小口啜飲著。粥的味道意外地好，咸淡適中，米粒煮得恰到好處。“你會做飯？“她忍不住問。

“生存技能，“西門汶泗笑著坐在對面，“我爸媽離婚后，我爸經常忘記請保姆。“

聞人爾爾抬頭看他。這是西門汶泗第一次提起自己的家庭。她注意到他說這話時無意識地轉動著左手腕的紋身，那個“4'33''“。

“你爸爸...“

“Embuscadedetouslesc?tés酒店集團的西門大Boss，“西門汶泗做了個夸張的手勢，“全濟南最忙的男人，除了賺錢什么都不會。“

聞人爾爾想起父親對西門汶泗的評價：“有錢人家的孩子玩票“。但現在坐在她對面的男人，眼睛里有種她熟悉的孤獨。

“我媽媽是大學教授，“西門汶泗繼續說，用勺子攪著粥，“研究古典音樂的。她覺得我開酒館是'浪費天賦'。“他模仿著母親的語氣，“'汶泗，你有絕對音感，應該去Julia音樂學院，而不是在臟兮兮的小酒館調酒！'“

聞人爾爾突然笑了。很淺的一個笑，但確實存在。西門汶泗像是發現了新大陸，眼睛亮了起來。

“哇塞！你笑了！“

“沒有。“聞人爾爾立刻板起臉。

“有！我看到了！“西門汶泗手舞足蹈，“聞人爾爾對我笑了，我要記入史冊！“

“白癡。“聞人爾爾嘟囔著，但粥的熱氣模糊了她嘴角的弧度。

2.

西門汶泗離開前，把公寓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沒有碰聞人爾爾的私人物品，只是清理了垃圾，整理了表面，甚至修好了客廳那盞接觸不良的臺燈。

“明天我再來，“他在門口說，“帶你去個地方。“

“不用。“聞人爾爾條件反射地拒絕。

西門汶泗充耳不聞：“中午十二點，穿舒服點的鞋子。“然后輕輕帶上了門。

聞人爾爾站在突然安靜的公寓中央，感到一種奇怪的失落。房間里還殘留著皮蛋瘦肉粥和西門汶泗身上淡淡的檀香氣息。她走到窗前，三天來第一次拉開窗簾。夕陽西沉，Κ?τωαπ?το?ρο?Φουτζι酒館的霓虹燈剛剛亮起，“Κ?τωαπ?το?ρο?Φουτζι“兩個字在暮色中閃爍。

手機震動起來。西門汶泗發來一張照片，是爾爾公寓樓下那只緬因貓，霸總臉正兇巴巴地盯著鏡頭。

山東彭于晏：【你的霸總貓朋友說你再不出門就要起義了】文字后面跟著三個貓頭emoji。

聞人爾爾盯著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抑郁情緒減輕了一些。不是藥物作用，而是...那個小卷毛男人帶來的奇怪能量。她打開日記本，畫了個簡單的圖表：

【影響因素：西門汶泗

情緒變化：+23%

副作用：話多，笑點低，存在感過強

持續時長：待觀察】

寫完后又覺得太暴露心思，趕緊合上本子。窗外，Κ?τωαπ?το?ρο?Φουτζι酒館的霓虹燈變成了溫柔的粉紫色，像是遙遠星球發來的信號。

3.

第二天中午，西門汶泗如約而至。他今天穿了件淺藍色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淺金色羊毛卷似乎剛剪過，看起來格外清爽。

“驚喜之旅！“他宣布，手里拿著兩個頭盔，“小電驢接送服務。“

聞人爾爾皺眉：“去哪？“

“秘密。“西門汶泗把粉色頭盔遞給她，“放心，不是人多的地方。“

聞人爾爾應該拒絕。她昨天只是短暫地好轉，今天情緒依然低落。但看著西門汶泗期待的眼神，她鬼使神差地接過了頭盔。

西門汶泗的電動車是亮黃色的，車身上貼滿了音樂貼紙。聞人爾爾小心翼翼地坐上去，保持最大可能的距離。“抱緊我，“西門汶泗回頭說，“我開車很狂野的。“

“我才不要。“聞人爾爾抓住后座扶手。

事實證明西門汶泗沒夸張。他在萊蕪的小巷里穿行如風，時不時來個急轉彎，嚇得聞人爾爾不得不抓住他的衣角。西門汶泗得意地大笑，風聲把他的聲音撕成碎片：“早該這樣了！“

他們最終停在一棟不起眼的灰色建筑前。“萊蕪市立圖書館舊館，“西門汶泗停好車，“已經廢棄五年了。“

聞人爾爾疑惑地看著他。西門汶泗神秘地笑笑，拉著她繞到建筑后面。一扇不起眼的小門上掛著“禁止入內“的牌子，但鎖已經壞了。西門汶泗輕松推開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里面別有洞天。陽光透過破損的穹頂玻璃灑落，照亮了灰塵飛舞的空氣。書架大部分已經搬空，但還有一些舊書散落在地。最神奇的是，中央擺放著一架老式鋼琴，漆面斑駁但整體完好。

“我偶然發現的，“西門汶泗輕聲說，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音響效果很棒。“

他走到鋼琴前坐下，彈了幾個音符。音準出奇地好，琴聲在空間里產生美妙的共鳴。聞人爾爾不自覺地走近，手指撫過琴鍵。

“你會彈？“西門汶泗問。

聞人爾爾搖頭。她學過一段時間吉他，但鋼琴太復雜了，那些同時進行的音符和節奏讓她的大腦超負荷。

“試試這個。“西門汶泗彈了一個簡單的C大調音階，“就像數數一樣，1-2-3-4-5...“

在他的一串說法下，聞人爾爾嘗試著彈了幾個音。鋼琴的震動通過指尖傳來，有種奇特的安撫效果。西門汶泗在旁邊耐心指導，沒有嘲笑她的笨拙。

“現在閉上眼睛，“他說，“只聽聲音。“

聞人爾爾照做了。琴聲在空曠的圖書館里回蕩，像雨水滴落深潭。她突然理解了西門汶泗說的“音響效果很棒“是什么意思——這個空間把每個音符都放大了，創造出一種近乎神圣的聽覺體驗。

“這是John·Cage的《4'33''》，“西門汶泗突然說，彈了幾個音符然后停下，“我的紋身。“

聞人爾爾睜開眼睛：“那不是...無聲的曲子嗎？“

“正是。“西門汶泗微笑，“人類總以為這是一首關于沉默的曲子，但實際上它是關于傾聽——傾聽環境，傾聽偶然，傾聽那些平時被忽略的聲音。“

陽光透過玻璃穹頂，在他金色的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光斑。聞人爾爾突然意識到，此刻她能聽到很多聲音：遠處街道的模糊車鳴，風吹過破損窗欞的嗚咽，甚至自己的心跳。這些平時被大腦自動過濾的噪音，此刻卻如此清晰。

“抑郁期的時候，“西門汶泗輕聲說，“我會來這里彈琴。聲音在空間里回蕩的感覺...就像被擁抱一樣。“

聞人爾爾看著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那個紋身的意義。西門汶泗遠不止表面那個嬉皮笑臉的酒館老板，他的內心有她從未想象過的深度。

“謝謝。“她輕聲說。簡單的兩個字，卻包含了太多無法表達的感受。

西門汶泗笑了，那個熟悉的、明亮的笑容：“不客氣，首席品鑒官。“

4.

他們離開圖書館時，已是傍晚。聞人爾爾的情緒明顯好轉，甚至主動問了幾個關于鋼琴的問題。西門汶泗興奮地解釋著各種音樂理論，時不時哼唱幾句示范。

回程路上，聞人爾爾不再那么抗拒靠近，手臂偶爾會碰到西門汶泗的后背。他的襯衫被陽光曬得暖暖的，散發著淡淡的洗衣液香氣。

經過酒館時，西門汶泗突然剎車：“等等，那是...“

酒館門口站著個中年婦女，正焦急地東張西望。她穿著考究的旗袍，頭發一絲不茍地挽成發髻，一看就和這條街格格不入。

“我媽？！“西門汶泗驚呼，“不是？她怎么來了？“

聞人爾爾立刻跳下車，想要離開，但西門母親已經看到了他們。“汶泗！“她快步走來，目光在聞人爾爾身上停留了幾秒，“我打你電話為什么不接？“

“媽，這是聞人爾爾。“西門汶泗尷尬地介紹，“爾爾，這是我媽，蘇教授。“

蘇教授微微點頭，眼神卻充滿評估：“你好，聞人同學。汶泗經常提起你。“

爾爾僵硬地點頭，感到一陣不適。蘇教授的目光像X光一樣穿透她，仿佛在診斷什么病癥。

“媽，你怎么突然來了？“西門汶泗試圖轉移話題。

“來看看你的小酒館，“蘇教授微笑，但笑意不達眼底，“順便談談你父親的想法。“

西門汶泗的表情變了：“老頭又想干什么？“

“進去說吧。“蘇教授瞥了眼聞人爾爾，“聞人同學也一起來吧，既然你們...關系這么親密。“

酒館還沒開始營業，空蕩蕩的只有小瑞瑞在擦杯子。蘇教授選了最中央的桌子坐下，姿態優雅得像在參加學術會議。

“你父親認為，“她開門見山，“是時候把'Κ?τωαπ?το?ρο?Φουτζι酒館'做成連鎖品牌了。第一家分店選址在泉城廣場，下個月開業。“

西門汶泗皺眉：“我說過很多次了，我不要連鎖店。這里就很好。“

“汶泗，別任性。“蘇教授的聲音冷了下來，“你知道你父親投入了多少資源在這家店嗎？裝修團隊、酒水渠道、甚至那些昂貴的音響設備...你真以為靠你自己能做到這些？“

聞人爾爾看著西門汶泗的臉色逐漸蒼白。他握緊拳頭，指節發白：“所以這從來不是我的店，只是他的又一個投資項目？“

“別這么幼稚。“蘇教授嘆氣，目光轉向聞人爾爾，“聞人同學，你勸勸他。年輕人有夢想很好，但也要面對現實。“

突然成為焦點，聞人爾爾感到一陣窒息。她應該離開，但某種奇怪的力量讓她開口：“他...調的酒很好。“

蘇教授挑眉：“什么？“

“Κ?τωαπ?το?ρο?Φουτζι酒館，“聞人爾爾艱難地組織語言，“成功是因為...他是西門汶泗。不是...設備。“

西門汶泗的眼睛亮了起來。蘇教授卻笑了，那種居高臨下的笑：“年輕人果然浪漫。商業不是過家家，汶泗。你父親給你一周時間考慮。“

她起身離開前，最后看了聞人爾爾一眼：“聞人同學，我查過你的背景。你很特別，但汶泗的未來不在這里，希望你明白。“

門鈴清脆地響了一聲，蘇教授的高跟鞋聲漸漸遠去。酒館里一片寂靜，只有制冰機發出輕微的嗡鳴。

“抱歉讓你看到這個。“西門汶泗最終打破沉默。

聞人爾爾搖頭。她突然理解了西門汶泗身上那種矛盾感——表面陽光，內心卻藏著陰影。他們比想象中更相似。

“我不會妥協的，“西門汶泗握緊拳頭，“這家店是我的夢想，才不是他的商業版圖。“

聞人爾爾看著他，想起那個在廢棄圖書館彈鋼琴的男孩。她第一次有了想保護什么的沖動。

“我幫你。“她說。

西門汶泗驚訝地抬頭。聞人爾爾已經拿出手機，打開一個Excel表格：“首先...分析競爭對手。然后...優化運營效率。“

她開始飛快地輸入數據，屏幕上的數字和圖表越來越多。西門汶泗湊過來看，驚訝地發現這是Κ?τωαπ?το?ρο?Φουτζι酒館的詳細經營分析，包括客流量、單品利潤率、甚至顧客停留時間。

“你什么時候...？“

“觀察。“聞人爾爾簡短地回答，繼續輸入，“如果...提升15%效率，可以...減少你父親控制。“

西門汶泗的眼睛濕潤了。他突然抱住聞人爾爾，把頭埋在她的脖子里：“謝謝你，姐姐“

這個擁抱來得太突然，聞人爾爾僵在原地。西門汶泗的氣息包圍著她，溫暖又安心。她的手臂遲疑地抬起，最終輕輕回抱了他。

“不客氣。“她輕聲說，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5.

那天晚上，聞人爾爾久違地打開了音樂。不是往常的死亡金屬，而是西門汶泗彈的那首《4'33''》。她坐在窗前，看著Κ?τωαπ?το?ρο?Φουτζι酒館的霓虹燈，聽著“無聲“中蘊含的所有聲音。

手機震動。是西門汶泗的消息。

山東彭于晏：【我媽媽今天很過分，對不起】

不過爾爾：【沒關系】

山東彭于晏：【你現在在干嘛呀？】

不過爾爾：【聽4'33''】

山東彭于晏：【真的？？！】

不過爾爾：【嗯。能聽到...很多。】

西門汶泗發來一段語音。聞人爾爾點開，是他用口哨吹的《情歌》，跑調得離譜。她忍不住笑了，這是抑郁期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窗外，Κ?τωαπ?το?ρο?Φουτζι酒館的霓虹燈閃爍著，粉紫色的光映在她的臉上。聞人爾爾突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那個小卷毛男人已經成了她黑白世界里的一抹亮色。這個認知既令人恐懼，又莫名地令人安心。

她打開日記本，畫了架鋼琴在圖書館陽光下的剪影，旁邊寫道：

【觀察結論：西門汶泗可能不是暫時性現象。重復實驗確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