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角長老沒有立刻說什么方案,停頓了一下,緩緩說道:“不如你們都先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再進行溝通。多一點耐心,或許就能找到那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路徑,如何?”
鹿角長老的話如同一盆溫和卻有效的冰水,澆在那即將點燃的導火索上。
許池微的眼神在宋施奐警惕的姿態和長老沉穩的建議間快速權衡了幾秒。
硬拼確實并非最優解,尤其是在鷺祠的地盤上。
她緊繃的肩膀放松了一分,看向鹿角長老,“既然長老出面,鷺祠的面子我們自然要給。”她做出讓步的姿態,但眼神依舊沒有從花鈴身上離開。
宋施奐感受著身后花鈴微弱的顫抖,雖然憤怒未消,但也明白長老的出現是唯一的轉機。
強行對抗,她和花鈴毫無勝算。她指尖那份灼熱感漸漸平息,但依舊暗流涌動。
靠在一旁的銀妄,冰藍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興味,似乎覺得這轉折有點意思。
“先回去。”許池微對陸絨簡短下令,轉身大步朝著覺納大樓的待客休息區走去。
陸絨連忙跟上,眼神復雜的看了一眼僵持的兩人。
一直如同背景般存在的銀妄,在林洇離開時得到了留下的指令。
此時的他雙手插兜,面無表情地跟在許池微和陸絨身后幾步遠的地方,仿佛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慵懶的姿態下是對周圍一切的漠不關心。
一回到休息區,銀妄看都沒看另外兩人,徑直走向分配給自己的房間,開門,進入,然后“咔噠”一聲輕響,門被反鎖,瞬間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寬敞明亮的休息區大廳只剩下許池微和陸絨兩人。窗外是鷺祠恒定不變的柔和光照,廳內卻彌漫著凝重的空氣。
許池微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陸絨,看著外面錯落有致的建筑群。她的手指在窗沿上輕輕敲擊著。
“陸絨。”她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嚴肅,沒有回頭,“時間不多了,我們只有一周。”
陸絨的神情也變得凝重,靜靜等待許池微接下來的話。
許池微轉過身,她神色認真,“我們的任務是七天之內將花鈴送到岐汀研究所。如果長老所謂的溝通解決無效,或者他們試圖拖延時間,必要時,可以動用武力強行帶人。無論如何,委托必須完成。”
“明白。”陸絨立刻點頭。
流晨基地負責維護世界的安全,接下的委托,信譽和成功率就是生命線,更何況面對的是岐汀研究所這樣的龐然大物。委托失敗是小事,可萬一岐汀研究所逃走的實驗體擁有危害世界的能力呢?實驗體沒有接受過應有的行為規范教育,誰也不能保證她能不被有心之人利用。
與此同時,在休息區走廊最盡頭的獨立客房內。
銀妄正姿態隨意地靠在單人沙發里,手里正拿著一個特制的微型通訊器。
“嗯,走了。”銀妄的聲音冷淡,對著通訊器那端簡潔地匯報著林洇離開后發生的關鍵點,“......許池微準備硬搶......花鈴被一個銀頭發紅眼睛的小丫頭護著......人還沒帶走......鹿角長老讓他們耐心交涉......許池微這邊給了面子......不過看她那樣,交涉不成怕是要動手了......”
他的描述精確、冷漠,不帶任何個人傾向,如同在念一份枯燥的報告書。
通訊器另一端的光景,與他此刻所處的空間截然不同。
林洇端坐于一張寬大的絲絨扶手椅中。
她身上不再是白天那身凌厲的裝束,而是換上了一件質地柔軟的酒紅色真絲吊帶睡裙,深色的絲綢襯得她裸露的肩頸愈發白皙。那頭標志性的黑色長卷發被隨意地挽成一個蓬松的丸子頭,幾縷不聽話的發絲垂落下來,勾勒出幾分慵懶的弧度。
令人意外的是,她臉上白日精致的濃妝已全然卸去。沒了艷紅的唇色和濃重的眼線與假睫,露出一張堪稱清純秀麗的容顏。光滑的皮膚,小巧的鼻子,未施粉黛的眉眼顯得柔和,與白天那個氣藏強勢、眼神鋒利的林教授判若兩人。
此刻,她靜靜地聽著銀妄的匯報,手里端著一杯冰水,透明的玻璃杯壁上凝結著細微的水珠。臥室里光線昏暗,只有她身旁一盞造型簡潔的落地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在她卸去偽裝的臉上投下陰暗交錯的陰影。
林洇紅潤的唇角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那眼神中的冰冷算計,與她清純無害的面容形成了詭異的反差。
她對著通訊器,聲音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知道了,你留在那邊,給我盯緊,許池微搞不定的時候,幫她一把。保證期限。”
“嗯。”銀妄的回答依舊簡短。
通訊結束,林洇將通訊器放在一旁的矮幾上,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著窗外與鷺祠截然相反的深黑夜幕與遠處閃爍的霓虹燈。那清純面孔上的最后一點柔和消失殆盡,只剩下一片沉靜的漠然與深不見底的危險。
夜深了,鷺祠那永恒不變的天光也暗淡了幾分,城市披上了一層靜謐的藍灰色調。
覺納大樓待客休息區第21號房間內,陸絨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白天發生的一切像走馬燈一樣在腦中回放——林洇的強勢、銀妄的冷漠、許池微隊長的命令、花鈴眼中的恐懼、宋施奐那燃燒著怒火的赤瞳......還有那懸在頭頂的、冰冷的一周倒計時。
壓力像無形的巨石壓在心口,讓她喘不過氣。
她煩躁地翻了個身,最終還是坐起身,決定去天臺透透氣。
電梯間門側的數字飛速變換著,直挺挺地升上天臺。她推開厚重的金屬門,微涼的夜風瞬間拂面而來,帶著鷺祠特有的、混合了花香和能量源的清冽氣息。
天臺上視野開闊,整個鷺祠的奇異建筑群在暗淡的光線下呈現出另一種神秘的美感,點點星光般的能量流在建筑間無聲流淌。
然而,陸絨的目光瞬間被天臺邊緣一個纖細的身影吸引住了。
是花鈴。
她背對著陸絨,正望著遠處那懸浮在神殿穹頂的巨大寶劍出神。夜風吹動她額前的碎發,單薄的身影在空曠的天臺上顯得格外孤寂和脆弱。
花鈴似乎也聽到了開門聲,身體一僵,迅速轉過身。當看清來人時,她翠綠色的瞳孔收縮,本能地后退一步,轉身就想跑。
“等等!”陸絨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喊出聲。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帶著一絲急切。
花鈴的腳步頓住了,身體依然緊繃,警惕地看著陸絨。
陸絨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可能的溫和,她甚至微微舉起了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
“別怕我。”陸絨的聲音放的很輕,“我不是來抓你的,真的。”
她看著花鈴那雙在夜色中依然清澈透亮的眼睛,里面盛滿了不安和懷疑。
花鈴沒有動,只是盯著陸絨,默默判斷著她話語的真偽。
陸絨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
她臉上努力維持著溫和的神情,眼神里有一絲淡淡的疲憊和迷茫。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花鈴緊繃的肩膀終于微微松懈了一點。
她看著陸絨,再三猶豫,最終還是慢慢地、一步一頓地走到了天臺邊緣的欄桿旁,離陸絨還有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重新望向遠方。
陸絨暗暗松了口氣,也走到拉桿邊,在離花鈴不遠不近的位置站定。
兩人之間隔著微妙的距離,誰也沒有說話,只有夜風在耳邊低語。
沉默持續了很久。
最終,陸絨先開了口,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花鈴,更像是在叩問自己。
“你說......我們所有人拼命追求和維護的一切,真的就是對的嗎?”
花鈴微微一怔,側過頭看向陸絨,翠綠色的眼睛里充滿了困惑,似乎不太理解這個突然的問題。
陸絨沒有看她,目光依舊落在遠處那片繁華安寧的奇異都市上。
她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帶著自嘲。
“小時候,在基地的學校里,老師總說,我們生活的時代是前所未有的和平與繁榮。沒有戰爭,沒有大規模的天災人禍,人類文明欣欣向榮。”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那時候,我真的相信了。我覺得世界就該是這樣美好的。”
她停頓了一下,夜風吹亂了她的額發。
“直到后來,我穿上了這身制服,開始執行任務,我才真正看清了世界的另一面。沒有戰爭是因為普通人在面對各大勢力的武裝,面對那些擁有特殊力量的種族連反抗的念頭都生不出來。只能像待宰的羔羊一樣,任人宰割。所謂的和平,不過是建立在絕對的力量壓制下。”
她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沉重,“流晨基地的執法隊是為了維護世界的和平,可這樣的和平,真的是正確的嗎?”
陸絨的聲音帶著深切的無力和迷茫,花鈴靜靜地聽著,翠綠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
陸絨看向她,聲音放得很輕,“其實有時候......我挺羨慕你們的。”
花鈴疑惑地轉過臉。
陸絨的目光沒有焦點地投向遠處神殿模糊的輪廓,“從出生就在研究所里,被保護著,沒有見過外面那些我們不得不面對的殘酷,可以一直單純地生活下去,不像我......”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在得知世界真相的那一刻,那種煎熬......”
花鈴嘴唇微動,想辯解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說。
夜風掠過兩人之間的沉默,陸絨深吸一口氣,轉過頭,看著花鈴,“給我講講你在研究所的日子吧,是什么樣的?”
花鈴沉默半晌,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懸浮著巨劍的模糊影子上,她的聲音很輕,“最開始,我不是這樣的。”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纖細的手指,“我只是一株小小的鈴蘭,在一個安靜的研究室角落的窗臺上。”
她的思緒飄得很遠,“我有意識,能感覺到光,感覺到空氣,但我說不了話,動不了。每天都獨自待在那里。”
“直到有一天,”她的聲音帶上了溫度,“一個女生來到了這個房間,她發現了窗臺上的我。”
花鈴的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她每天都會和我說話,跟我分享她在書里看到的故事,說她今天吃了什么,說她覺得......很孤單。”
花鈴的眼神變得溫柔而懷念,“我記得很清楚,她總是說,‘小鈴蘭,你看,我們都是孤獨的,我們的命運是一樣的。’她叫肆意凌,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在那個樣子時,唯一記得的人。”
花鈴的聲音低落下去,“后來,我被帶走了。離開了那個窗臺,研究所的人讓我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她抬起手,茫然地看著,“我擁有了人類的身體,可我卻再也找不到她了。”
“在研究所的日子很長,很安靜。”花鈴的語氣重新變得平淡,“我每天能見到的人只有林洇。她負責照顧我,也負責觀察我。她很認真,很準時,很規范。但是......”
花鈴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她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只是一種存在,就像桌子、椅子一樣的存在。”
“我問過她很多次,肆意凌呢?她去哪兒了?她怎么樣了?林洇每次都會告訴我,但都是同樣的話,‘她很穩定,在另一個觀察區。’‘她的數據一切正常,不需要擔心你。’就只是這樣。”
陸絨靜靜地聽著,從花鈴看似平靜的敘述中,卻體會到了深入骨髓的孤獨——從一株無法言語的植物,到一個被困在實驗室里的人形實驗體,唯一的光亮是另一個同樣被困住的朋友,而這個朋友的存在,卻如同被迷霧籠罩,始終無法觸及。
“既然這樣,”陸絨帶著真誠的困惑問道,“研究所里有你的朋友,林洇......似乎也在履行她的職責,并沒有傷害你,那你為什么還要離開呢?”
花鈴抬起頭,翠綠色的眼中充滿了迷茫和一種純粹的無辜,她搖頭,“我沒有想要離開。那天,研究所里很安靜,太安靜了。平常那個時間,都會有人來檢查的。可是我一個人也沒有見到,走廊里,實驗室里都沒有。”
“我很害怕,我想去找人,去找林洇,或者隨便誰都行。”她的聲音帶上了一點急促,“然后我看到,所有的門,走廊的門,大廳的門,不知道為什么,全都打開了。我就......走了出去。”
花鈴眼神有些渙散,似乎在努力回憶那個混亂的片段,“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我不認得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是一直走。外面好吵,好多人......后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來到了這里,這里的能量讓我覺得很舒服,沒那么害怕。”
陸絨恍然,原來是一場誤入歧途的意外出走,而非蓄意逃離。難怪花鈴面對追捕時只有純粹的恐懼而非對抗的敵意。
“所以......”陸絨的聲音更柔和了,帶著一絲歉意,“我們來找你,你才會害怕?”
花鈴用力點點頭,“因為在這里,在外面,我第一次見到了那么多不一樣的人,也遇到了愿意幫我的人,還有......朋友。”
她提到了宋施奐,聲音帶著溫暖,“宋施奐,她把我當成了朋友。我不想再回到那個冷冰冰的地方了。我害怕再變成一個人。”她的聲音怯怯的,卻很堅定。
陸絨的心像是被輕輕撞了一下,原來這個異種實驗體所抗爭的,并非強權的壓迫,而是對孤獨笨呢個的抗拒和對溫暖的渴望。
她嘆了一口氣,“我明白你的感受......害怕一個人。”陸絨選擇從這里切入。
“但是花鈴,回到研究所是目前唯一安全的選擇。我查閱過相關的程序和資料。”
她斟酌著用詞,“對于像你這樣的存在,尤其是剛獲得人形不久,力量來源和穩定性尚未完全探明的實驗體,研究所有一套觀察評估流程。這是為了你,也是為了其他人好。”
陸絨迎上花鈴不解的目光,“沒有人能完全保證,在未通過觀察期前,你的力量不會在某個時刻,因為某種未知的原因突然失控。那時候,傷害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你身邊的人。”
她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而且,外面的世界,就像我說的,很復雜。鷺祠相對安全,但并非凈土。萬一被不懷好意的人盯上,利用你的能力去做不好的事情,后果不堪設想。研究所的高墻,至少在觀察期內,也是一種對你的保護。”
看著花鈴眼中掙扎猶豫的情緒,陸絨的語氣徹底緩和下來,“所以,花鈴,你能先跟我回去嗎?等你的觀察期順利結束,評估穩定下來,證明你能安全地適應外界。研究所會有一套程序,讓符合條件的實驗體可以外出生活,甚至是融入普通人的社會。”
她看著花鈴閃爍的綠眸,補充道。“那時候,你可以再回到鷺祠,回到你認識的朋友身邊,真正地、自由地體驗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