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意蔥蘢的房間,入眼仿佛身處濃密的大自然。
房屋中央流淌著一條平靜的小溪,溪上橫跨一座半米高、兩人寬的小橋,橋上自南向北沉睡著一副骨架。
小溪以南,芍藥、月季、石斛、薄荷,何首烏等常見藥草叢生。小溪以北被則引蛇花占據(jù)——曼陀羅妖艷的花朵,蘭花般清雅的葉片,竹莖般硬挺的根莖,散發(fā)著濃郁而綿長的幽香。細看之下,引蛇花花叢一角竟匍匐跪著一具白骨,猶如橋上那人的忠實信徒。
橋南下方,一座七八歲孩童等高的彩石小山整齊地碼放。歐陽月就朝著白骨的方向跪坐在彩石小山面前。“阿媽,你看!好多漂亮的寶石……你喜不喜歡?”他小心翼翼地將一個有些歪斜的瑤石扶正,歡喜地望向橋上的人兒,期待著她能如兒時那般,笑意盈盈地回應(yīng)自己。
空氣中一片靜默。他卻自顧自地繼續(xù)說著。“阿媽,他們說這是得神賜福的寶石,擁有者能無災(zāi)無厄......世間真有如此奇寶嗎?'那個人'不是試過嗎?結(jié)果呢......不盡如意,實驗品沒了!”歐陽月把目光投向?qū)γ娼锹淅锏镊俭t,嘴角抽動,“咻咻咻”的哨聲劃破寂靜,“嘶嘶嘶”“嘶嘶嘶”應(yīng)和般的蛇信聲驟然在小溪北邊響起。
一陣夜風(fēng)吹過,微掩著的房門發(fā)出的輕微的吱呀聲,淹沒在屋內(nèi)的哨聲與蛇鳴里。
“咻…咻……”隨著一聲略帶差異的哨音,蛇信聲驟然逼近,“嘶嘶”作響,如同歡呼。一條通體赤紅、嬰兒手臂粗細的蛇蜿蜒穿過橋沿,來到歐陽月面前,興奮地搖晃著身體。
歐陽月伸手將紅蛇托在掌心把玩,目光再次落回橋上。
“他是廢物……你說,如果是我,會不會成功?……那樣……那樣,你是不是就可以回來陪我了!”他越說越激動,語氣愈發(fā)篤定,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仿佛已看到了成功的景象。“哈哈哈哈,看這些寶石!都是從倪陽那個蠢貨手中搶過來的……千辛萬苦偷運一車,還不是被我分走一半……”他右手朝小石山一揮,動作宛如勝利者在炫耀戰(zhàn)利品。他猛地想起什么:“對啦,辛氏院子里還有更多!……我會全部帶回來送給你……”
隔壁院子突然傳來清脆的碎裂聲,驟然打斷了歐陽月的思緒。他臉上的狂熱瞬間褪去,只余下被打擾的錯愕與冰冷的戾氣。掌中的赤蛇也感受到主人的怒意,立刻支起身子,豎瞳死死盯向聲音來源,信子狂吐......
——
‘咚……’,輕掩著的院門忽然被人用腳蹬開,門軸痛苦地咯吱作響,在寂靜深夜里發(fā)出強烈的控訴。
院中那盞唯一油燈的燈燭不停地搖曳,危若累卵,奮力掙扎著不被風(fēng)撲滅。搖曳的火光下,兩條人影晃動,如同在跳一曲微弱的探戈。院落一下子變得熱鬧了起來!
一中年男人悄然躺在院中的竹制搖椅上,搖椅輕輕晃動,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好似在輕柔的唱著助人安眠的搖籃曲。“唉,又踢木門了……今天剛換好的!”
沙啞的話音剛落,搖搖椅突然停止晃動,中年男人已然坐起,一只腳從腳踏上落至地上。四周驟然響起一陣詭異的安靜。他原本平靜闔目的眸子猛然睜開,犀利的眼神快速瀏覽過整個木門,就像雷達掃射般在尋找著任何蛛絲馬跡,確保院門沒有事后,又悄然躺下,催動著搖搖椅再一次晃動起來。‘吱呀’…‘吱呀’…
“大驚小怪的!……只是酒瓶摔碎了……”
歐陽月手中把玩著那布滿裂痕的藍瑤,看向竹椅上那安然無恙的中年人,視線落在布滿歲月的臉上——小麥色皮膚已經(jīng)不再光滑,額頭上的皺紋如同溝壑,記錄著他人生前半段的道路上的起起落落。男人閑適慵懶得躺在搖椅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在黑夜里幽幽發(fā)亮,像是隱藏在夜色中的院落守護者。“空叔,怎么不在房間里等?夜深,院中濕寒之氣過重!”他俊美微微皺起,踱步來到搖椅旁,彎腰扶起男人。
“沒事兒,阿月,不用扶!”歐陽空拍了拍歐陽月放在自己手腕處的雙手,低聲慈藹道。
燭火終于阻止了勁風(fēng)的侵虐,停止晃動,燭光在這一刻清晰的照在兩人的臉上。歐陽空眉間的笑意帶動著眼角勾勒出深深的紋路,眼睛半瞇,就這樣笑盈盈地看著歐陽月那擔憂還未褪去的臉。他好似在告訴他‘我也是醫(yī)者,別擔心,我好著呢!’。
“知道了!”歐陽月言語淡淡,聽不出喜樂。他口頭回復(fù)了歐陽空表達的意向,依舊扶著歐陽空往屋內(nèi)走去。歐陽空(搖了搖頭,好似已經(jīng)習(xí)慣,所以未再言語。他只是跟著歐陽月的步伐亦步亦趨的向著目的地前進。
兩人就這樣安靜地漫步在院落里,燭火橙色的光將兩人緊挨著的背影拖得老長老長……直至房門被關(guān),才消失不見!
屋內(nèi),歐陽月為坐在床邊的歐陽空脫掉鞋襪,讓他蓋好被子靠坐在床上。一切動作行如流水,似乎已經(jīng)排練了千百遍,肢體已經(jīng)有了肌肉記憶般。
“阿月……”一聲沙啞低沉的叫喊,沒有歇斯里地,也沒有聲嘶力竭,卻融合了驚詫、痛苦、悲傷和無盡的憂慮。“你…你手里的東西…”
屋內(nèi),明亮的光線下,即使被握在手心里的寶石,也從指縫里流露出斑駁耀眼的色彩。
“沒錯,這就是……那個人不信,卻又千方百計試探的東西!……”
“阿月,他始終是你的父親!”歐陽空聽見‘那個人’三個字,下意識地提醒了歐陽月,眼中的無奈與悲鳴就這樣直勾勾的展露在歐陽月的眼前。
“他拿牛、羊試藥的時候,是我的父親…他拿豬、狗試藥的時候,是我的父親…他拿母親、我,甚至他自己試藥的時候…”歐陽月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從他牙縫里蹦出。他額頭上的青筋暴起,猶如憤怒的毒舌在狂舞,猩紅的眼死死盯著歐陽空悲憫、憐惜的眸子——那里好似鏡像世界,過去的自己,一幕幕猶如走馬觀花,投射在了眼前:看著豬狗牛羊掙扎著死亡,憐惜悲傷的自己;母親病危,跪在地上磕頭哀求父親相救的自己;被浸泡在毒蛇、毒蝎等各種毒浴中,痛苦哀嚎的自己;被教授藥理知識,竹條抽在身上的自己……
歐陽月歇斯底里,身體只剩下冰冷的顫栗,沙啞的聲音從干澀的喉嚨里發(fā)出困惑的悲鳴:“可還記得自己是一個父親?”他高大挺拔的身姿彎著腰,雙手放在膝蓋上支撐著沉重的上半身,頭顱無力地埋在雙臂間……
靜……房間里前所未有的寂靜——萬籟俱寂的房間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與燭火搖曳的光影……不遠處桌腳的陰影處,藍色殘石散發(fā)著微弱的藍光……
“噠…噠噠…噠”輕重急緩的腳步聲驟然打破孤寂。原本坐在床上的歐陽空杵著一根木杖,一瘸一拐的來到歐陽月的面前。他輕輕地摸了摸歐陽月的頭,沙啞的嗓音發(fā)出輕柔、穩(wěn)定的節(jié)拍:“阿月…乖,張嘴!”
當粗糙卻帶著溫暖的掌心觸碰到他的腦袋時,滿目熒光的歐陽月像是受驚的幼獸般,身體猛的一縮,小心翼翼地抬頭望向來人。兩人視線交錯,片刻僵持后,他在歐陽空溫柔的眸子下,松開了剛剛緊緊咬住不放的雙唇,呆呆地張開了嘴。一顆糖被歐陽空塞進了歐陽月的嘴里。
甜意瞬間在他的嘴里爆炸,侵蝕著他的味蕾。
“空叔……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歐陽月偏過頭,嘴角微撇,眼睛斜視著,喃喃自語道。
“嗯,空叔知道!”歐陽空的聲音輕如微風(fēng)拂過湖面,輕柔而低沉,仿佛在耳邊細語。
燭影幢幢,投在歐陽月低垂的背影上,將那瞬間爆發(fā)的洶涌恨意與此刻無聲的脆弱都全在方寸之地。歐陽空干瘦的手掌仍停留在少年微微蜷縮的頭頂,指尖感受著發(fā)絲的微涼與頭顱內(nèi)仿佛巖漿冷卻后的沉沉死寂。
那顆粗糙的糖果,像一汪甘泉,在舌尖緩慢地、執(zhí)著地釋放著甜。它試圖溜進歐陽月被悲傷與苦澀占滿的胸腔,稀釋那沉重如鉛的往事。
“嘖……”終究是歐陽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他直起身,抬手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擦去并不明顯的濕意,也順勢掩去了眼底最后一絲驚惶與不甘的余燼。喉結(jié)上下滾動,再開口時,聲音已竭力恢復(fù)平穩(wěn)的調(diào)子,卻仍帶著一絲被糖漿浸潤后的含糊:“說了……別當我是小孩!”他偏過頭,目光避開了歐陽空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只盯著墻角桌下那塊氤氳著微光的藍色殘石。
那藍,幽深又破碎,像極了他記憶深處那雙總是淬著冷酷與狂熱、令他恐懼與作嘔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