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啟永熙三年的梅雨季,像一床浸了水的織錦,沉甸甸地壓在江南城的檐角。楚家綢緞莊的飛檐下,銅鈴被雨霧泡得發暗,每次風起時搖晃出的聲響,都像浸透了雨水的棉線,悶沉沉地斷在青石板上。
七歲的楚榛顏蹲在后院墻根,裙擺浸在泥水里。她用樹枝在濕軟的泥土上畫荷花,花瓣邊緣洇著細泥,像被雨水打濕的粉蝶翅膀。竹簾“嘩”地掀開時,她指尖一顫,樹枝在花心劃出道歪扭的痕。
“顏兒。”父親的聲音帶著異乎尋常的急躁。楚文遠向來是溫潤如玉的模樣,此刻卻攥著一封素箋,指節泛白如冬日霜雪。他望著女兒仰起的小臉,喉結滾動,最終只是用袖口替她拂去發間草屑——那雙手常年撥弄算盤,本該是柔和的弧度,此刻卻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楚榛顏仰頭望著父親,發現他眼下有青黑的陰影,像被雨水暈開的墨點。她想問素箋上寫了什么,卻見父親將紙角揉得發皺,只聽見他低聲說:“隨我去見一位先生。”
日頭破云而出時,青石板路蒸騰起熱浪。楚榛顏小跑著跟在父親身后,布鞋底踩過積水,濺起細碎的泥點。巷陌九曲十八彎,蟬鳴如沸,梧桐樹的葉子卷成焦邊,像被火燎過的宣紙。她看見父親腰間的玉佩在汗濕的錦緞上磕磕碰碰,那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鴛鴦佩,此刻卻撞出急促的聲響,像受驚的鳥兒撲棱翅膀。
城西破廟的山門斜傾著,褪色的卦幡在風中獵獵作響。“半仙算”三個字被雨水洗得只剩斑駁朱砂,像干涸的血跡。廟前的狗尾草蔫頭耷腦,幾株從石縫里鉆出的馬齒莧被曬得蜷曲,卻有螞蟻排著隊,沿著裂縫匆匆爬行,像一條細小的黑線,要將這破敗的廟宇縫補起來。
老瞎子坐在神龕下,身上的粗布麻衣打著補丁,霉味混著潮濕的土腥氣撲面而來。他的眼窩深陷,眼珠渾濁如蒙了灰的琉璃珠,卻在他們踏入廟門時突然轉向,嘴角扯出一抹笑,喉間發出破風箱似的“咯咯”聲。
楚榛顏驚呼一聲,躲到父親身后。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耳中轟鳴,像暴雨砸在綢緞莊的瓦當上。父親的手掌按在她肩頭,微微發顫,卻仍是沉穩的語調:“先生可是通曉天機?”
老瞎子伸出手,骨節嶙峋,指甲縫里嵌著暗紅的朱砂,像干涸的血痂。他的手指準確無誤地扣住楚榛顏的手腕,掌心的老繭擦過她細嫩的皮膚,疼得她倒吸冷氣。“火命金格,”他開口,聲音像曬干的蘆葦,“六月初六子時生,陽極生陰,破軍星犯命宮——”
“住口!”楚文遠厲聲喝止,伸手要推開那只手。老瞎子卻突然發力,楚榛顏的手腕上立刻浮出月牙形的紅痕,疼得她眼眶發熱。她看見父親腰間的玉佩晃得厲害,鴛鴦的脖頸交纏在一起,卻像在掙扎。
“十八劫數,活不過及笄之年。”老瞎子的聲音低下來,卻像冰錐刺進耳膜,“楚老爺,您當年在淮河渡口救過一個瞎眼乞丐,可是記得?”
楚文遠渾身一震,攥著女兒的手突然收緊。楚榛顏仰頭看他,發現父親的臉色煞白,額角沁出冷汗,像被人兜頭潑了盆冰水。她突然想起昨夜聽見的動靜——父親在書房里踱步,硯臺被碰翻,墨汁在青磚上洇成不規則的形狀,像張牙舞爪的鬼面。
“您當年施舍的不僅僅是干糧,”老瞎子松開手,從懷里掏出畫軸,“是一條命。今日我來,是還愿。”
畫軸展開時,有細小的粉塵簌簌落下。楚榛顏盯著那只白鶴,振翅欲飛的姿態,金線繡的羽紋在陽光下明明滅滅,像隨時會破空而去。她突然覺得掌心發燙,方才被掐住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仿佛有團小火苗在皮膚下燒起來。
“鶴國太子,紫薇命格。”老瞎子的手指劃過鶴紋,指甲在絹面上留下淡淡痕跡,“此子腰間必有鶴紋金帶,見紋如見人。若小娘子成為太子妃——”他拖長尾音,嘴角咧開,露出缺了門牙的齒縫,“不僅能破十八劫,更能母儀天下,福壽雙全。”
楚文遠的呼吸陡然急促,袖口下的手腕青筋暴起。他盯著畫軸,像是要把那只鶴刻進眼里。楚榛顏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混著廟外蟬鳴,響得震耳欲聾。她想起母親的妝奩里,有個檀香木匣子,里面放著半幅繡樣——繡的也是鶴,只是羽翼殘缺,線頭松散,像沒做完的夢。
“如何證明先生所言非虛?”父親的聲音發緊,像繃到極致的琴弦。
老瞎子突然伸手,指尖點在楚榛顏眉心。她驚得后退,卻被父親牢牢按住。“三日后,城南當鋪會來個北境商人,”他的指尖涼得像冰,“他腰間佩玉刻著鶴首朝陽紋。小娘子只需問他一句‘鶴巢何處’,便知真假。”
楚文遠攥著畫軸的手發抖,絹面發出細碎的聲響。楚榛顏低頭,看見自己的裙擺上沾著泥點,像落了滿身的星子。遠處傳來打更聲,已是未時三刻,日頭正毒,卻有片云翳遮住陽光,破廟里突然暗下來,老瞎子的臉隱在陰影里,像尊斑駁的泥塑。
回程的馬車上,父親始終攥著畫軸,指腹反復摩挲著鶴紋邊緣。楚榛顏摸著母親的荷包,繡線間的并蒂蓮在顛簸中晃著,她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話:“顏兒要像荷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可現在,她掌心的紅痕還在發燙,像朵燒起來的花。
三日后,城南當鋪。
楚榛顏躲在父親身后,從門縫里看見那個穿狐裘的商人。他腰間的玉佩半掩在皮草里,雕工粗獷,正是一只鶴昂首望向朝陽。父親捏了捏她的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發顫,卻還是開口:“敢問先生,鶴巢何處?”
商人抬頭,眼中閃過驚訝:“鶴巢不在林,在青霄之上。”他解下玉佩,放在柜臺上,“楚老爺,此乃鶴國皇室暗紋,小娘子為何有此一問?”
楚文遠的臉色變了變,伸手按住玉佩:“小女頑劣,見先生佩玉精巧,故而戲言。”他的指尖在玉佩上停頓片刻,“不知先生可否割愛?”
當晚,楚文遠在書房獨坐至三更。楚榛顏趴在窗縫上,看見父親將玉佩放在燭火前,鶴首的紋路在墻上投下陰影,像只振翅的鳥。桌上攤開的,是那張鶴紋畫軸,金線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光,仿佛活過來一般。
“老爺,”管家的聲音低低的,“當年在淮河,那瞎子說的話......”
“住口!”父親猛地起身,茶盞被碰翻,滾落在地摔個粉碎,“此事不許再提!”他轉身時,楚榛顏看見他眼角的皺紋,像被刀刻出來的深痕,“顏兒的命,我絕不會讓她葬在十八。”
楚榛顏悄悄退回房里,摸著腕上的紅痕。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在地上織出格子,像誰設下的棋盤。她想起老瞎子的話,想起畫軸上的鶴,突然覺得渾身發冷,仿佛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她,從她出生那日起,就等著這一刻。
此后的日子里,楚文遠常對著畫軸出神。楚榛顏發現,父親開始頻繁接觸北境商人,書房里多了許多異國游記,封皮上印著展翅的鶴。她偷偷翻開一本,里面夾著張紙,上面寫著“鶴國太子鶴沉硯,生于永熙元年,左腕有朱砂痣,形如鶴羽”。
她摸著自己的手腕,紅痕早已消退,卻留著淡淡的印子,像片羽毛落在皮膚上。有次深夜,她路過書房,聽見父親在里面喃喃自語:“慕清羽......紫薇命格......”聲音里帶著期許,又帶著忐忑,像在賭一把大的,將女兒的命作賭注。
七月初七,乞巧節。楚榛顏在院里穿針引線,忽然聽見街角傳來賣糖畫的吆喝聲。她起身去看,卻見個瞎子拄著拐杖走過,腰間掛著的葫蘆晃悠,上面繪著褪色的鶴紋。她追過去,卻只看見青石板上的陰影,像只鶴掠過,轉瞬即逝。
回到屋里,她發現畫軸被人動過,鶴紋旁多了行小字,字跡潦草,像是匆忙寫就:“天機不可泄,破劫需血祭。”她攥著畫軸,指甲掐進掌心,突然明白父親為何每日晨起都要焚香,為何對著她的生辰八字反復推算,為何在夜深人靜時,對著母親的牌位嘆氣。
八月中秋,楚文遠帶她去城隍廟。香爐前,她看見個算命攤子,攤主是個中年婦人,看見她時突然變了臉色:“小姑娘,你這命格......”話未說完,就被父親拉走。楚榛顏回頭,看見婦人在紙上寫了個“劫”字,指尖沾著朱砂,像滴鮮血。
冬至那日,江南落了雪。楚榛顏在屋檐下堆雪人,忽然看見遠處有隊車馬經過,為首的少年穿著白狐裘,腰間金帶繡著鶴紋,在雪光中格外醒目。她想喊,卻被父親捂住嘴,眼睜睜看著車隊消失在街角。父親的手帶著雪的涼意,卻比她的掌心更冷。
“莫要多看。”父親的聲音像雪粒打在瓦上,“時候未到。”
楚榛顏低頭,看見雪人歪戴著她的絹花,融化的雪水順著花瓣流下來,像眼淚。她突然想起老瞎子的話,想起畫軸上的鶴,想起這半年來父親的反常——原來從那一日起,他們就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像被絲線牽著的傀儡,朝著既定的宿命走去。
除夕守歲,楚文遠喝了些酒,望著她的眼神格外溫柔:“顏兒長大了,要做個勇敢的人。”他摸著她的頭,指腹劃過她眉心,像老瞎子那日的動作,“無論發生什么,父親都是為了你。”
她想問為什么,卻看見父親眼角的淚,在燭火下閃了閃,像落在宣紙上的墨點,暈開一片陰影。她突然明白,有些事不必問,有些預言一旦說出口,就像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
永熙四年春分,楚家來了個不速之客。
那是個穿著灰布僧衣的僧人,背著竹簍,簍里裝著幾卷經書。他看見楚榛顏時,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小施主印堂有煞,可是遇見過江湖術士?”
楚文遠臉色一變,正要開口,僧人已從簍里取出一串佛珠:“此乃寒山寺開過光的念珠,可鎮邪祟。”他將佛珠遞給楚榛顏,指尖在她腕上輕輕一叩,“施主切記,命數可改,卻需心誠。”
佛珠觸到皮膚的瞬間,楚榛顏突然覺得一陣清涼,仿佛有溪水漫過掌心。她抬頭看僧人,卻見他嘴角含著笑,眼神慈悲,像看透了一切。等她回過神來,僧人已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串佛珠在手中,顆顆圓潤,刻著細小的“卍”字。
當晚,楚榛顏做了個夢。她夢見自己站在一片蘆葦蕩前,天色陰晦,有只白鶴從濃霧中飛出,停在她肩頭。她伸手去摸,卻摸到一手濕冷的血,低頭看見自己的裙裾浸透了紅色,像朵盛開的紅梅。
她驚醒時,聽見父親在隔壁房里咳嗽,聲音沙啞,像破了洞的風箱。她摸著佛珠,想起僧人說的話,突然明白,所謂破劫,從來不是輕易可得的事,或許要用一生的代價,或許要賭上所有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