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那些礦工影子終于結束了他們的清算。
最后一個還站著的日本兵殘影,被一鍬砸碎了肩膀,跪倒在地,化作塵煙。
而那名日本軍官,早已癱倒在墻角,他的那本“戰地口訓”早被撕得粉碎,黑光也在紅光中徹底散盡。
礦道再次歸于沉靜。
只剩那一群衣衫襤褸、手腳枷鎖的礦工們,站在昏暗的礦燈與紅光交界處。
他們望向我們——眼神里只有一種復雜的溫柔。
最前方一個老礦工模樣的男人,緩緩上前,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
“請帶我們回去。”
他停頓了一下,像咽下一口沉重的時間,然后重復了一遍:
“我們……很久沒回家了。”
一瞬間,我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們的身影依舊虛浮,像時間的投影,卻那么真實。
不只是他們身體想回去——是靈魂。
是被困在這礦道里的,幾十年都未曾“被記錄”的名字、身份、犧牲。
我忽然明白——
我們來到這里,不是為了“發現歷史”,而是為了回應一群未能歸去的靈魂的請求。
不是帶出數據,不是拷走裝置,不是“調研成果”。
而是——帶他們回家。
陳樹看著眼前那些腳鏈未解、手掌結繭、眼神疲憊卻隱隱帶光的礦工。
那一瞬,他像看見了那個每天凌晨五點就騎車出門、為他供學的母親,那個從來沒埋怨一句的女人。
他沒猶豫,聲音啞得發顫,卻字字鏗鏘:
“我們一定帶你們回家!”
礦工們微微一震,仿佛那句“回家”兩字,是他們幾十年未曾再聽過的東西。
“那必須的,一定!”劉小利在一旁大聲接道,聲音破碎,但極真誠。
他不再打趣,不再插科打諢,眼圈發紅。
我站在他們身后,看著他們激動的樣子,嘴唇動了動,本來想勸一句“別沖動”,可話到了舌尖,我又咽了下去。
不是我不愿意答應。
而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們有沒有那么大的能力。
這些“人”,這些被困在時間裂隙里的礦工,他們不是簡單的影像投射,也不是幻覺。他們有意識,有記憶,有呼吸一樣的情緒波動。
但他們屬于1938年。
而我,是穿越來的“變量”。
我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胸前內袋,那本被我藏得很深的Ω項目研究手冊,此刻正壓在心口,沉得像一塊未爆的石頭。
那里面,我在2021年曾經一頁頁地讀過,翻過。
而其中,有一條“Ω時空守則”,我永遠記得它的原話——
“切勿輕易向非本時段的意識個體做出承諾。承諾一旦被記錄,Ω系統將自動視為‘軌跡錨點’,履行失敗者,將被卷入時空糾纏,無法脫離。”
我的指尖冰涼。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已經開始被“記錄”。
不知道陳樹剛剛那一句誓言,是否已被Ω系統標記為‘觸發點’。
我看著他,想提醒,卻說不出口。
我望向那些礦工——他們站在那里,像在風里站了幾十年。
他們的眼神里沒有要求,甚至沒有期待,只有請求。
那種請求,比“活下去”更樸素——只是想“被帶回去”,回到地面,哪怕只是走一次,不再被遺忘。
“喬伊?”陳樹轉頭看我。
我一怔。
他像是等著我做一個確認,一個對他們,對這個礦井,對這個歷史斷層的承諾。
我張了張嘴,沒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但心里卻清楚地響起了一句話:“一旦你答應了,你就必須做到。”
那些礦工,在聽到我們回應的那一瞬間,悄然消失了。
就像他們完成了一場橫跨數十年的獻祭,終于可以退場。
只剩下十幾名日本兵還留在原地,他們的眼神空洞,臉色灰白,仿佛軍服也在時間里老去,成了某種沉重的殼。
他們慢慢跪下——
沒有反抗,沒有求饒,只是統一地跪著,像等這一刻,等了太久。
喬伊緩步走近,呼吸還在發抖,卻低聲問出一句:
“……你們還活著嗎?”
最前方那名年長士兵緩緩抬起頭,眼里布滿血絲,卻沒有敵意。
只有一種沉沉的疲憊,如鐵灰在眼底沉淀。
“……不。只是,還沒被時間允許死去。”
他的聲音低啞,像炮灰灼穿了嗓子,語調冷得像巖石縫里蹭出的風。
“你們打得對,也打得好。”
“我們每天……都在等這一刻。重復地死,重復地活,再死一遍。”
喬伊怔住,手指輕微顫抖。
陳樹靠近,壓下亂跳的呼吸,低聲問:“你們……是被困在時間里了?”
那名老兵點了點頭。
他緩緩拔出身邊那把銹跡斑斑的軍刀,插進地面,像完成某種儀式。
“帶我們出去——或者,幫我們徹底死去。”
一時間,沒人說話。
沉默像炸藥包,壓在井底,悶而危險。
終于,劉小利出聲,嗓音沙啞:
“你們那時沒有選擇……可我們現在有。”
三人站在跪成一圈的日軍中間,身上的肌肉還緊繃著,汗水在礦燈光下反著白光。
他們終于意識到——
剛才那一戰,面對的并不是“敵人”。
而是——被時間困住、罪與命運拉扯之間,早已沒法選擇的幽靈。
他們不是在求活。
他們,是在請死。
劉小利低頭看著這一群跪地的亡靈,輕聲說:“既然你們已經認識到你們的滔天罪行,那么我們會考慮幫助你們的!”
那一刻,所有人低下了頭,聲音輕得像禱告:“拜託了。”
陳樹望向喬伊,眼中翻涌著震驚與理解交織的情緒——
第一次,他明白了:
戰斗,不只是為了打倒誰,
而是——為那些從未有機會反抗的人,爭一次體面的終點。
這片礦場,硝煙未散,血還未干。
倒下的尸體、燃燒的煤渣、環跪的人影,還有他們胸腔中尚未平息的呼吸——都像時間烙下的浮雕,震得人心口發悶。
喬伊走上前,正要伸手——
啪。
一切斷了。
光,熄滅。
聲音,消失。
硝煙、熱浪、血腥、火焰,仿佛被某個無形的“開關”瞬間關閉。
三人站立原地,眼前,是那片最原始的井下作業面。
沒有尸體,沒有士兵,沒有礦工。
只有冰冷、潮濕、靜默的黑暗。
空無一人。
劉小利猛地掐了自己一把,“嘶”地一聲倒抽冷氣:“我……我靠,那剛才……是幻覺?!”
他滿臉是汗,氣喘如牛,眼中布滿血絲:“你們也看到了吧?不是我一個人瘋了?”
陳樹沒有回答。
他緩緩舉起雙手,掌心攤開,湊近嗅了一口。
下一秒,身體輕輕一顫。
“……有硝煙味。”
他的聲音發緊,像嗓子都被那股氣息灼住了。
喬伊下意識地伸手安撫,指尖剛碰到陳樹的手背——
她手心,突然多出一樣東西。
不是撿來的,也不是隨身攜帶的。
它就那樣憑空“落”在她掌中,仍有余溫,像某個亡魂在最后一刻,把它托付了出去。
喬伊低頭看。
是一冊筆記本。
牛皮紙封面,手工縫線,紙張泛黃,邊角脆裂。
封面上沒有印刷,只有一行用鋼筆寫下的繁體字:
「懺悔錄一九三八年冬?非交付?非通報」
三人對視,誰都沒說話。
但他們都明白了——
他們剛才走進的,不是幻覺。
而是一個“被留下”的入口。
劉小利一眼瞥見那本筆記,像觸電一樣炸了毛:“臥槽——你啥時候拿的?!你你你剛才沒動手啊!”
喬伊沒有回答。
她只是輕輕捧著那本筆記,像怕驚擾它沉睡了半個世紀的記憶。
她翻開扉頁,第一頁的字整齊卻帶著肉眼可見的顫抖,像是一個軍人用盡力氣寫下的告白:
「謹致中華百姓——
在此,我等存命者十三人,因業報重疚,願以此書向爾等明示我等之罪、願、悔。
此錄不得轉交昭和軍政系統,願留存於此地,代為我等聲聲謝罪,願魂魄再無騷擾之意。
——山田光一中將?昭和十三年十二月」
喬伊神情一凜,輕聲念出最后一句:
“山田光一,中將……”
陳樹猛地抬頭,聲音里滿是震驚與瞬間的清醒:“中將?!就是說——剛才那個跪在最前的老兵……是他?”
喬伊點頭,繼續翻頁。
每一頁,都是一個日本士兵的親筆筆錄。
上面寫著姓名、軍銜、編號、服役單位。
再往下,是“個人行為記述”——
如何逼迫勞工超負荷作業,如何用槍處理逃工,如何在疫病爆發時活埋“未死者”。
每一個字都不遮掩,不推卸。
紙面上沒有劃掉,也沒有改錯——就像他們知道,這份懺悔,不能有借口。
每一段筆錄的結尾,都是相同的一句:
「我願此身永鎖於此,日日見吾罪。」
“他們……真的全都寫下來了……”
劉小利低聲開口,沙啞得像怕驚動什么:
“所以……我們剛才看到的,不是幻覺,不是鬧鬼……”
他一字一句地說:
“是他們……真的每天在‘看著’自己犯下的罪。”
喬伊沒接話。
她只是輕輕合上那本筆記,雙手還捧著它,像捧著一塊無字碑。
她抬起頭,望向礦井深處,聲音低而堅定:
“他們不是在求原諒。”
“是——終于被允許懺悔。”
空氣忽然靜得像井下落了場雪。
三人站在那本筆記的光影下,慢慢意識到:
這座礦井,不只是埋了尸骨、沉默與苦難。
它還埋著一個——從來沒人愿意接受的悔意。
陳樹抬手擦了把眼角,聲音沙啞:“這個……我們得帶出去。”
我不知道,在2021年讀博時反復研究的那本Ω系統手冊中,關于“時空承諾”的守則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Ω系統是否真的會把一句話、一個念頭、一次許諾,當作“軌跡錨點”寫進劇本。
但我知道,一旦說出口了,世界就聽見了。
我看著眼前這片深不見底、歷史沉默了近百年的礦井廢道,終于緩緩開口:
“剛才是幻覺也好,是現實也罷,我們現在已經給‘他們’做了兩個承諾。”
“一個是——帶這些被困在井下的礦工,回家,那是他們受苦受累、流淚流血的執念......”
“另一個是——把這本日本軍官的《懺悔錄》,帶出井外并告知世界,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真正死去,安息。”
劉小利還維持著之前熱血沸騰的架勢,結果一聽我提到“承諾”“守則”,整個人一下就冷靜了,連臉上的紅都褪了一層。
“喬伊,你剛說啥……承諾?還有守則?”
我瞥了他一眼:“時空守則,Ω系統內部機制的一部分——你做出承諾,它就可能標記你的言行軌跡。如果你違背,那條線會卷住你……不會輕易放。”
劉小利摸了摸后腦勺,苦笑道:“我不是怕承擔,我是怕……說了做不到啊。”
“你知道我小時候,動不動就跟我媽承諾考進年級前十。結果每次……中下游穩拿。”
“我是真的沒什么承諾運氣。”
陳樹卻一拍他肩膀,聲音不大,但語氣鏗鏘得嚇人:
“怕什么?”
“言必行,行必果!”
他轉過身,面對那條黑洞洞的、沉默的主井道,像是宣誓一般,用盡全力又說了一遍:
“我們說到——就一定做到!!!”
這一聲吼,在井下久久回蕩。
然而就在那聲音落下的一剎那——
我們仨都怔住了。
那條死寂多時的井道,居然,緩緩傳回了一句模糊的回音:
“……說到……就一定……做到……”
接著,又來了一句,比剛才更清晰:
“……一定……做到……”
然后是第三聲,四聲,五聲——
那聲音不再只是回音,而像是無數低沉、粗啞、干裂的聲音,在井道另一端跟著一起重復。
不是機械復制,是像人聲,像礦工、像老兵、像這礦井里從未真正沉睡的意識在附和。
那聲音斷斷續續,但堅定,仿佛穿越了幾十年煤塵與封層的阻隔,一點點傳回來:
“說到……就一定……做到……”
礦道輕輕震顫了一下。
像是一條線,被我們的話語牽動了什么。
喬伊站在原地,不自覺地握緊了胸口的Ω吊墜。
此刻,我才意識到,那本《Ω系統手冊》上,那條“不要輕易承諾”的守則,可能不是警告。
而是——代價的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