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鍋底只剩幾滴紅油,辣椒安靜地打著轉,空氣里還掛著沒散盡的笑聲。整個包間,有一種剛剛好、剛剛定的松快勁兒。
服務員來收碗的空當,胡靜推門進來,臉上還帶著散會后的疲憊,可一看到眾人的神情,忍不住笑問一句:“你們這氣氛……光是火鍋吃得這么香?”
劉小利立馬站起來,像抓住救兵一樣:“胡姐你來得正好,我們正準備——續攤!”
“續什么?”胡靜笑著脫下風衣。
“滑冰啊!”劉小利一拍大腿,神情無比鄭重,“火鍋你趕尾聲,滑冰必須C位起滑!”
王昭抬了下眉:“你也滑得動?”
“哼,我雖屬‘人上冰亡’,但胡姐不一樣啊!”劉小利一指胡靜,“你們知道嗎?胡姐以前可是滑冰教練。”
喬伊眼睛一亮:“真的?”
馬星遙難得認真了一句:“專業的?”
胡靜一邊卷起袖子,一邊淡淡道:“在桐山滑冰館帶過三年少年組,帶過省賽隊。”
陳樹吹了聲口哨:“厲害了,‘六星小隊’要不要直接升級成‘七刃滑鋒’?”
劉小利已經扯著大嗓門往門口喊:“別墨跡了,小朋友們集合!今晚胡姐領隊,咱們一起把青春剎在冰面上!”
五樓滑冰館燈光透亮,冰面像鋪了一層淺藍的霧鏡,反著點點星光。背景樂從音響里傳出來,是某首熟得有點忘了名字的老歌,旋律溫柔,像從舊磁帶里飄出來的。
胡靜換鞋飛快,一身利落勁兒,根本不像平時那個“說話帶點規矩”的管理姐,更像回到了小時候最灑脫的模樣。
她站在冰場正中,對眾人揮手:“聽好了——今晚我帶你們飛。”
然后對場館服務員笑著補一句:“麻煩音樂換一下,放那首《CheriCheriLady》。”
熟悉的前奏一響起,復古的電子音像一腳把時間踹回了放學后的傍晚。那首全世界都聽過但不知名字的慢舞神曲,像冰場上的信號槍。
喬伊第一個出發,腳下帶著生疏,卻自帶節奏。
王昭緊跟上,身法飄得像要在冰上漂移。
張芳依舊標準,穩得像從滑冰教材里走出來。
陳樹才出發就跪了一跤,抱著欄桿喊:“我這不是摔,我是熱身拉伸!”
劉小利則繞場滑圈,嘴里不停地吆喝:“今晚誰不摔,明天幫我寫英語小測!”
馬星遙最晚上場,站在原地沒動,直到胡靜滑到他身邊,輕聲問:“你小時候學過?”
他點頭,輕輕推開——一滑出去,動作穩準狠,比起“小時候學過”,更像是一直沒停過。
胡靜看著他飛快地劃開人群,勾了勾嘴角:“還有隱藏高手?”
她追上去,七個人在冰面上滑成了一道道交錯的弧光。
“CheriCheriLady~gothroughemotion~”
老歌在空中旋轉,冰場成了那首歌的BGM。
滑冰館不是比賽地,也不是練習場,而是一段青春正在發生的地方。
他們追著光,轉著彎,偶爾撞個滿懷,偶爾笑得踉蹌——這一刻,他們不是背著秘密的少年,也不是操心未來的大人,只是七個正在滑出自己青春痕跡的普通人。
每一道冰痕,像是用腳寫下的自由。
青春,不一定要逆天改命,有時候,只要一場不摔跤的轉身,就足夠難忘。
真冰場看臺上的燈光比場地昏些,頂上的空調轟隆隆響著,吹出微涼的風,空氣里混著淡淡的冰水味、橡膠味,還有一點點青春的熱鬧味。
喬磊站在藍白欄桿外,手里拎著一杯熱飲,杯壁起了霧,卻一直沒喝一口。
他沒喊人,也沒上前,只是靜靜地站著,目光透過霧氣,看著那群人。七個少年,像在演一出不按常理來的放學后劇場,滑冰、跌倒、笑鬧,像脫離了白天的束縛,在夜色里重新長出了呼吸。
他第一眼就看到胡靜。
她滑得很穩,不是那種炫技的輕盈,而是一種熟練的放松。每一步都像踩在記憶里,每一次轉身都帶著一種久違的自如。
她會笑著喊住劉小利別再橫沖直撞,也會在張芳快拐不過彎的時候,下意識地伸手扶一把。那一刻的她,就像少年劇里的“能撐住場子的姐姐”,熱鬧里不搶戲,穩重中又帶點輕巧。
喬磊忽然有點出神。
其實他注意胡靜,不是今天,也不是那天在學校,而是更早——某次下班,他在夜市看到她蹲在路邊系鞋帶,動作干脆利落,背影在路燈下靜靜的,像能獨自撐起一段生活。
那一瞬,他覺得——她是那種可以照顧好自己的女生,不依賴誰,也不指望被誰拯救。也正因為如此,他更不敢靠近。
喬磊是那種習慣獨處的人,喜歡一個人走路、一個人讀報、一個人曬衣服。他不是不合群,只是早早就學會了,很多人來得快、也走得快。
所以他處理情感的方式,是站在遠一點的位置,看著、想著,不插手。
他低頭喝了口熱飲,苦味混著檸檬,有點清醒也有點刺。
他心里突然想——如果自己再年輕一點,是不是也能坐在那群人中間?哪怕只是幫忙拍張合照,幫他們拎拎鞋包……是不是也不算打擾?
他正想著,就看到胡靜轉過了頭。
她剛好滑完一圈,在場地邊緩了緩,目光一掃,就看見了他。
那件灰綠色外套太熟了,肩線有些舊,袖口磨毛,喬磊站在燈下,有點沉默,又有點孤單。
胡靜頓了頓,認出來了他,隨后滑出場,朝看臺走來。
其他人還在冰上鬧騰,沒人注意她離開。
喬磊見她走近,有點意外,輕輕推了推帽檐:“你怎么出來了?”
“喝水。”胡靜笑了一下,站在他面前,順手接過他手里的杯子抿了一口,語氣不緊不慢:“你這杯都快涼了。”
她看著他,眉眼一挑:“你就站這兒看著,不滑?”
喬磊笑著搖頭:“不了,我就看看。”
“怕摔?”
“不是。”
“那你是怕什么?怕出糗?怕這年紀還玩這些不合適?”她說著,聲音放輕,“還是說——你其實也想下去,只是心里有點別扭,不知道怎么開始?”
喬磊沒吭聲,眼神略閃了閃。
胡靜看著他,忽然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像說給風聽的:“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小時候你不是最愛在礦區凍冰面上滑的嗎?我記得有次你穿塑料底的膠鞋,從井口一路滑到食堂,褲子濕成那樣,笑得像瘋了一樣。”
喬磊怔了怔,抬起眼看她。
“你也記得?”他說得很輕。
胡靜點了點頭:“我記得的,比你以為的多一點。”
她頓了頓:“你在那群人中也不會突兀,知道嗎?”
“他們把你當長輩,是因為你從沒真正和他們一起瘋過。”
“可你明明,是那個最早會瘋的人。”
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長,像貼在滑冰館的墻角,安靜而真實。
喬磊低頭看了眼冰面,那一刻,有點想跳下去。
不是為了滑得好,而是——想讓自己回到那個能笑著摔跤、再笑著爬起來的年紀。
胡靜看著他,沒再說什么。只是把手里的杯子還給他,聲音低低的:“這場青春,不是只留給他們的。你想滑,就滑。”
冰場的音樂又切了一首,節奏輕快,燈光閃爍,像是在等誰重新出發。
喬磊沒動,但眼里第一次,有了一種久違的、不再猶豫的光。
喬磊會打街機,會踢毽子,偶爾還偷偷學過幾個花樣滑冰動作。只是后來換了身份,也就慢慢不敢再隨便嘗試。
他成了“喬哥”“喬主任”“喬站長”,要開會、要站在臺上說得頭頭是道,得在別人面前穩得像根燈柱。成了那個“大家都信得過”的人——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信得過”,有時候也挺重的。
不能滑一圈冰,不能隨便開玩笑,更不能說一句“我其實也想瘋一會兒”。
胡靜望著他,笑得像早就看穿:“喬磊,我早看出來了,你不是不想玩,是總逼著自己別像個男孩。”
喬磊勾了下嘴角,還是搖頭:“我得讓他們覺得我穩。”
“那你自己呢?”胡靜輕聲問,“你就不想讓自己也覺得,活得沒那么端著?”
“你在上面看得清楚,但你得下了冰,才知道風有多涼,也有多爽。”
她說著,腦海里忽然閃過初次見他的畫面。
那年,她剛談完一個合同,路過桐林商廈地下街,順路想買杯奶茶,轉角就看見他坐在街機廳里,一身灰外套,正認真地打《格斗雙截龍》,連贏五局。打完,他一笑,少年感十足。
她當時就想,這人啊,要是沒人逼著他站成“榜樣”,應該挺會玩的。可再回到現實,他一身工整、開口是條理、步調不亂——像換了模子。
眼前的喬磊也沒變。他沉著站在樓梯口,像在評估一場任務。而她,笑著伸手,仿佛遞出一封邀請函。
“你要是不下去,我以后就只當你是‘掛職干部’了。”她笑得輕快。
喬磊愣了愣,沒作聲。
她走了幾步,又回頭:“你不下來,我可就跟他們說,你是滑冰教練退役的——拿過獎的那種。”
喬磊終于笑了,輕輕嘆口氣,抬腳跟上她,“行,我下去,不許再威脅我。”
胡靜眼底笑意更濃了,腳步輕快地往下走。她知道,喬磊不是不想,而是需要一個不講規矩的理由。而她,正好愿意當那個“理由”。
—
“哎哎哎,真下來了?!”
“喬哥上冰了——喂,開燈!上歌!”
六人原本在場地上滑得正歡,突然看到喬磊牽著胡靜從看臺方向走下來,頓時炸成了一鍋。
劉小利一拍圍欄,嗓門直沖音控:“喂!喂!放《You'reMyHeart,You'reMySoul》!現代浪漫,必須配背景!”
音控是熟人,立刻豎了個大拇指。
下一秒,那首復古舞曲鋪滿整座冰場。
“喲喲喲!王炸組合登場!”王昭揮著圍巾滑過來,笑得上頭,“胡姐,牽手牽手!別松!”
張芳邊滑邊補刀:“喬哥你再僵一點,我們就當你默認啦!”
劉小利裝作解說員:“中央滑道現在站著的是桐林本月最佳劇情CP——你們看這‘大局穩男’配‘冰上飛燕’,一個負責穩,一個負責飄,美!”
喬伊捂著肚子笑:“配合雖然不到位,但氣氛給夠了。”
“來啊來啊,喬哥,要不直接花樣滑個雙人轉?”王昭嘴沒停。
喬磊臉都快燒了,耳根紅得像喝了兩瓶酒,腳還沒滑穩,就被全員起哄包圍。
“你們幾個……是不是太能起哄了?”喬磊嘴硬,但聲音里已經帶笑了。
胡靜倒是鎮定,輕聲湊到他耳邊:“他們這樣慣了,你不用管,只要你滑得開心就行。”
喬磊點點頭,呼了口氣,終于輕輕往前一推——
“手給我。”胡靜輕聲說著,直接牽住了喬磊的手。
他的手掌溫暖,骨節分明,被她握住的一瞬間,仿佛那些年積攢下的顧慮、身份感、所謂的“分寸”,都被這片冰面悄悄化掉了。
喬磊低頭看了眼兩人交握的手,頓了半秒,隨后順著她的節奏滑了出去,兩人并肩而行。
《You’reMyHeart,You’reMySoul》的副歌在滑冰館里緩緩響起,復古的旋律像一條熟悉的老膠片,把整個場館的節奏調成了慢鏡頭。
“I’llkeepitshiningeverywhereIgo——”
他們不急著追趕,也沒想著跳出什么漂亮動作,只是肩并肩、滑著、笑著,一個曾經被“成年”包住的人,終于在一群少年的起哄里,放松了腳步。
身后六人排成一條人龍,拖著冰刀的哧哧聲,像舊錄音機里冒出的青春節拍。
“胡靜姐!今晚成功牽手,明天我們主動寫論文!”
“喬哥要是摔了,我們就當這是命中注定的走位!”
“再滑兩圈,把你們照片貼食堂墻上去!”
第一圈,劃得略帶小心。
第二圈,慢慢穩了。
第三圈,他居然笑了——像是又找回了小時候那個穿著膠鞋、劃著冰面、一路飛到食堂門口的自己。
這一夜,他們八個人在冰場上劃出一圈圈交錯的軌跡。燈光從頭頂灑下,音樂在耳邊縈繞,冰渣飛濺,腳步交織。
所有的顧慮與身份,都在這一圈圈的滑行中,輕了,淡了,遠了。
那一刻,他們全都是——剛剛好,最真實的自己。
笑聲在冰面上回蕩,一圈圈滑痕像水波般蕩開。他們不再是競賽小組,不是解析密碼的團隊,更不是背著誰的命運在趕路。
這晚,他們只是八個在冬夜滑冰館里追風的普通人。
風從耳邊吹過,音樂悠揚地旋轉,每一腳滑行、每一個轉彎,都是這個年紀最真的表達。
胡靜牽著喬磊,回頭看了眼后頭那群亂成一團的少年,笑得眼角起了細紋,卻一點也不累。
而喬磊,也終于在她帶著的節奏里,滑出了屬于自己的那一條明亮弧線。
這一晚,沒有臺詞,也沒有預設。只是剛剛好,一切都對了。
————————————————————————————————
【2045年·喬伊訪談·永遠17歲】
喬伊說到這兒,輕輕抿了一口冰可樂,氣泡炸開時,她閉了閉眼,像是在回味,又像是在壓住什么情緒。
我下意識地看了她一眼——一個60多歲的女人,坐在陽臺邊,喝著冰汽水,聊起青春像在聊昨天的天色,語氣卻比任何一個年輕人都自在、輕盈。
她好像察覺到了我的目光,笑了一下,偏了偏頭:“你是不是在想,要不要勸我別喝這個?”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這你就多慮了。”她說完,又吸了一口,像是故意的,“青春和歲月,從來跟年齡沒關系。”
“在Ω系統里——或者說,在很多我見過的地方,時間根本不是一條線,也不是一個刻度。”她頓了頓,“它更像一塊湖面,哪一滴先濺進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沒有勇氣跳下去。”
我聽不太懂,但沒有打斷。
她低頭,抿嘴笑了一下,把汽水罐在桌上敲了敲:“當然啦,現在和你說這些……還是太早,太深。”
“但有一點,你要記住——60多歲,只是人的一種說法,一種日歷式的計算。”
“真正的‘老’,不是你變慢了、變皺了、變不動了。而是你不再覺得,明天會比今天更有意思。”
她說著,望向窗外,陽光正好落在她半側的臉頰上,眼角的細紋隨著笑意淡淡鋪開,卻不顯老。
“而我啊,”她頓了頓,像在宣布某種固執又驕傲的秘密,“我從來沒停止過覺得明天很新鮮。”
“所以你問我現在幾歲,我只能告訴你——我還在17。”
“只不過,”她拿起汽水罐,輕輕碰了下我的杯子,“是一個喝過太多次汽水、看過太多場結尾、但依然愿意跑去開場的人。”
我們都沒說話。
她喝完最后一口,站起身走向書架,背影挺直得像一個從不屈服的人。
我看著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青春,也許不是一段時期,而是一種決定。
而她,從未放棄做出這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