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芳靠在更深處的尸體堆邊,一直沒動。
不是不怕,而是怕到麻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著沒吐,只記得在她掌心下,有一塊東西,不該出現在尸堆里。
她小心地扒開一層衣角。
一具瘦小的尸體,手臂依舊揣在懷里,指縫間夾著一封油紙包裹的信。
張芳輕輕抽出,小心展開,紙早已脆黃,字體卻還清晰:
“致后人或自己能活著看到的人:”
“我們不是病死的,也不是餓死的。是被‘提前處理’的。”
“進這間屋的人,誰都知道出不去了。”
“我們死前,有個警察說:‘反正你們也是死,不如別浪費藥和食。’”
“我不信我這封信會有人看到,但我還是寫。”
“如果有人真的看到,請告訴外面的人:這里不是病房,這里是處理場。”
“如果你也要死了,那就和我一起……記得這個地方。”
信末沒有署名,只有三個被反復劃刻的字:“人,活著。”
張芳手指微微顫抖,眼角的淚終于滑了下來。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為保送資格拼競賽的張芳。
而是一個見證了“什么叫被抹除存在”的人類。
忽然,一具尸體邊微微動了一下。
張芳警覺地后退半步,以為是老鼠。
卻看到一個極瘦、極小的身影——像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蜷在尸堆底部,眼神渾濁。
他嘴唇張開,喉嚨里已經出不來完整的音節。
他像是在用盡全力伸出手,往張芳那邊推了一下。
她本能地接住。
是半塊發霉的窩頭。
男孩的聲音細如蚊蚋:“給你……吃的……”
張芳一下哭出了聲。
那孩子已經餓得肚皮塌陷、肋骨清晰,眼珠干涸,嘴角開裂。
他的生命就在指縫中蒸發。
她撲過去,卻什么都做不了。
孩子笑了一下,竟然笑了:“你們……不是……鬼吧?”
張芳拼命點頭,眼淚止不住:“我們不是鬼。我們……我們會出去的。”
那孩子仰著頭,像聽到了什么天外之音。
他笑著,閉上眼——就此沒了動靜。
張芳抱著那半塊窩頭,跪在尸堆中央,淚如雨下。
那是這個地獄里,一個快死的孩子,給她的最后一份“施舍”。
喬磊站起身,低聲道:“不能再停了。我們必須出去,把這一切……帶出去。”
張芳沒說話,只把信和窩頭包好,放進她的背包的最底層。
井道上一陣吼聲響起,腳步聲伴著鐵鏈拖地的聲響逼近。
幾名日本兵回到作業區,找不到可疑逃犯,怒火無處發泄。
那名軍官抽出佩刀,瞥了一眼井道上的礦工,隨口一聲:
“連坐!五人!馬上!”
不等反應,幾個身形瘦弱、滿臉塵土的礦工被拖了出來,其中有一人剛剛才被診斷過“肺癆晚期”,連站都站不穩,卻也被拖拽著站到隊前。
他們被強行按在地上,押到井道中央的“吊架”下——這是日軍專為示眾而設的處刑架,兩側鐵鏈懸掛,中間可拉出滑桿電纜。
“これは警告だ(給其他人的警告)!”
第一人,直接上了電刑架。粗糲的銅纜綁住手腕,電流在井道中“滋滋”作響,男人身體劇烈抽搐,牙關咬得血流不止,五秒后昏迷。
第二人,被撕去上衣,剝衣鞭打,皮開肉綻,血花四濺,周圍礦工噤若寒蟬,不敢動彈。
第三人,被火燭炙燒腳底,黑煙卷起,他慘叫一聲,竟喊出兒子的名字:“阿良——救我——!”
所有聲音,如同鋼針般穿透萬人坑下的空氣。
【萬人坑·下層】
喬磊、王昭、張芳、馬星遙四人縮在尸堆深處,根本不敢動彈。
但聲音……卻穿透尸體縫隙,穿透塵土、血漬、甚至穿透了人的神經。
那不是審判,是屠宰。
而每一次叫喊,都是對他們逃生的一記敲打。
喬磊眼神微微泛紅,嘴角緊抿,整個人靠在石壁角落,右手死死握著防護包的邊緣,指節泛白。
日軍執行完示眾后,五人尸體被拖至坑口。
沒有任何掩飾——直接推下!
“撲通——砰——咚——!”
血肉與碎骨砸在他們周圍。
王昭忍不住驚叫,卻被張芳一把捂住嘴,臉上早已淚痕交錯。
上方,傳來幾名鬼子的戲笑聲。
“落ちたか?まあ、豚小屋に入ったんだな。”
(“他們掉進去了?呵,現在真進了豬圈。”)
其中一個兵士還故意朝下方吐了口痰,混著煙灰和譏笑。
他們不知道下面還有活人——
也許知道,但根本不在意。
他們不認為人會從這里“活著”出來。
喬磊緩緩側過臉,借著尸堆里唯一的一點微光,觀察四周。
他看見,所謂“萬人坑”并不只是一個洞。
是兩個互相套疊的“死亡層”。
上層約40米,堆的是近幾年傷病者,服飾仍保留部分結構,尸體干癟但未完全腐化。
下層深至70米,肉眼難辨,但其中不少已經石化骨化,可見年代更遠。
他一邊壓抑心跳,一邊判斷路徑。
他低聲:
“這不是天然地洞,是有結構的。”
“左右各有傾斜通道,像舊式礦井廢棄的通風道,往深處延伸。”
張芳抽泣著抬頭:“你……你是說……有人在這活過?”
喬磊點了點頭,聲音極輕,卻清晰如刀鋒:“有人建過。也有人……沒死在這。”
他抬眼望向通風井墻角的一塊青磚,隱約能看見幾個刻痕:
“右,生。”
喬磊眼神一緊。
有人,在死亡堆中,為后人刻過“生”的方向。
他忽然站起,語氣短促:
“我們不能等死。”
“我帶你們,往‘右’走。”
這一刻,尸堆不是終點,而是一道臨界線。
他們,必須穿過別人的死亡,為自己——爭取一次活著的權利。
喬磊打頭,用工兵鏟挑開堆在通風井口的鐵渣和朽木。
一縷寒風從下方吹上來,混著腐氣與冷濕,像來自另一個密閉世界的嘆息。
王昭緊隨其后,腳步虛浮,但咬牙堅持。
馬星遙神色冷靜,始終在隊尾壓陣。
張芳走在中段,神情已經開始恍惚。
這條通風道不是筆直的,而是一段段錯落的螺旋梯,有時踩著尸骨,有時需要鉆過鐵網,有時則需跪地匍匐通過被塌方堵住的低矮空間。
通道里極窄極悶,呼吸都帶回聲。
張芳的呼吸越來越亂,眼前開始發黑。
她不是沒吃過苦的人。
但那具孩子的尸體、那張帶血的信、那堆尸骨的濕熱……在她心里不斷翻涌,連同自己在上面看見的那句“右,生”,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理智。
爬到第三節通風坡時,她忽然跪倒在地,喉頭一陣嘔咳:
“我……我不行了……”
她臉埋在臂彎里,整個人發出低啞的哭聲:
“我以為只是調研……我只是想上青華而已……我不是來……不是來從尸堆里……爬的……”
她的聲音帶著憋屈、羞恥和極度疲憊。
喬磊停下,回身蹲下。
他沒有扶她,只是遞過一塊干凈紗布,語氣不大卻穩:“你哭得對,這事確實不是你該經歷的。”
張芳抬頭,滿臉淚痕。
喬磊望著她,繼續說:
“但你記住,我第一次穿軍裝下戰壕那年,和你一樣大。是大學生兵。”
“前線爆炸響起那刻,我把褲子都嚇濕了,真事。”
“我連槍都沒摸穩,第一槍就打偏了兩米。那時候我也想退,也想回家。”
張芳聽得一愣,哽咽未止。
喬磊輕輕一笑,眼里卻沒有半分笑意:
“可后來,我明白了,這世界的真相是:你不準備面對它,它也不會放過你。”
“你要活著出去,就得爬。”
他頓了頓:
“這不是考試,但命比錄取通知書重要。”
張芳咬住嘴唇,閉了閉眼。然后點頭,爬起來,重新背起包。
【通風道·尾端】
不知過了多久,空氣里開始出現生銹金屬和汽油味的氣息。
前方的墻體被木板封死,喬磊用撬棒撬開,露出一條向下的斜坡。
光線忽然變了——帶著綠色霓虹的冷影。
他們終于爬出通風道,落入一個長滿鐵銹與積塵的空間:
“日軍物資倉儲·第三封閉區”
墻上是斑駁日文標牌,木架、布箱、彈藥箱、通訊機排列整齊,雖舊卻完整。
王昭:“這是什么地方……?”
喬磊目光一沉:
“是倉庫。”
他打開一個布箱,居然是一整套封存完好的輕型礦工防護服,包括護甲手套、鋼制面罩,甚至有備用呼吸管。
馬星遙翻出一個落灰的鐵箱,擦開蓋子,里面是三臺奇形異狀的電機裝置——寫著日文標注:
“圧縮定位器/非許可區移動対応型”
(壓縮定位器/非許可區域移動對策型)
張芳從角落找到一疊發霉紙張,展開一張圖紙,上面赫然標注著井下各段“處理流向”,她忽然明白:
“……這倉庫,是他們真正控制井下‘死亡流向’的心臟。”
喬磊合上一個箱蓋,語氣低冷:
“也是我們反過來掌握主動權的起點。”
他們彼此望了一眼。
剛才在尸堆中像溺水的人,現在站在武裝之源的邊緣。
他們不是士兵,也不是革命者。
但這一刻,他們開始有了方向。
而“下一步”——
他們,不再只是逃。
塵土中的光線漸漸變穩,鐵銹空氣與機油味混雜,卻莫名有一種“進入敵人后廚”的錯覺”。
喬磊掃了一圈堆放整齊的物資,眼神落在幾套軍用礦警制服上。
防護甲、皮制靴、圓頂鋼盔,還有縫著日文標識的袖章。
他一言不發,迅速拎起四套衣物,分別扔給三人:
“穿上,別問太多。”
王昭接住衣服,頓時明白喬磊的意思,咬了咬牙點頭。
張芳猶豫了一瞬,但眼里已無先前的驚慌,一言不發地換裝。
幾分鐘后,四人全部穿戴完畢。
喬磊調整了一下馬星遙肩帶上的徽章,低聲道:
“如果能蒙混過崗哨,咱們就能混進主井層,從內部想辦法救人。”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冷靜地問:
“誰會說日語?”
三人對視一眼,都搖頭。
這時,馬星遙咳了一聲,慢吞吞地說:
“我……看《圣斗士星矢》長大的。”
喬磊一愣:“什么?”
“動畫片。原版。我從小學就買那種進口原文漫畫,后來還學過平假名和片假名。”
“我不敢說流利,但‘井下巡邏’這種簡單句子,湊合能蒙。”
喬磊瞇眼:“你能寫‘巡查區域’這幾個字?”
馬星遙點頭,走到墻邊,用一支干筆在鐵銹上寫出:
巡回點検區域(しゅんかいてんけんくいき)
筆跡歪斜,但能看懂。
喬磊眼神一亮:
“好,你當話頭。”
他立刻用最短時間教了馬星遙幾句關鍵術語:
「報告中」——報告中
「體調不良で交代した」——因身體不適替班
「今、上層へ移動中」——正在前往上層
喬磊:“說錯了就咳嗽,說對了就重復。”
馬星遙點頭,開始低聲反復練:
“ほうこくちゅう…いま、じょうそうへ…いどうちゅう…”
王昭和張芳看著這一幕,臉上仍帶疲憊,但眼中已多了一種說不清的冷靜決心。
張芳調整帽檐,輕聲:“我們像了嗎?”
喬磊瞥了她一眼,低聲一笑:
“不像也得像。不然下場,就和坑底那些人一樣。”
他率先拉開封鎖門。
門軸發出短促“吱——”聲,鐵門被推開的瞬間,一道灰白井道再次鋪陳在眼前。
喬磊壓低聲音:
“記住,步子別慌,呼吸別亂,不管看見什么,都別露怯。”
他一手持鞭,一手搭在腰間皮袋上,身形沉穩有力,完美演出一個訓練有素的礦警中隊長。
馬星遙走在他身旁,低聲念著日語口令,腔調緊張卻準確。
王昭走在第三位,眼神冰冷,像真的是來巡視的女隊長。
張芳走在最后,臉藏在帽檐下,抱著“處理登記表”,氣質如同隨隊記錄員。
四人腳步劃一,一步步走出封閉倉庫,踏入通往井下主道的鐵軌上。
就在他們步入光影交錯的隧道盡頭時,一道粗啞的聲音從右前方響起:
“おい、そこ!(喂,那邊!)”
三名日軍哨兵朝他們走來,手扶腰槍,語氣冷硬:
「何やってんだ?どこへ?(你們干什么的?去哪?)」
空氣霎時緊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