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大榕樹下.晚風微涼】
紅娟正在咬甘蔗,一臉輕松:“哎呦,我哪有說你談戀愛?只是有人看到你每天都坐在小書旁邊,幫人削筆芯、遞紅茶、背解釋,服務周到得像家庭代工,我才順嘴提了一句,說不定你動了凡心嘛。”
肥肥氣到連鼻子都冒煙:“紅娟,我拜托你,下次嘴巴癢想說故事,能不能講我夢到嫁給劉德華?不要亂編我跟小書,害我爸剛剛飯桌上把醬油瓶捏爆,整桌黑漆漆的,像法會現場!”
紅娟愣住:“啊?這么夸張……他怎么說?”
肥肥學她爸的語氣,扯高嗓門:“‘什么戀愛?初三就戀愛?不考聯考了嗎?你是要我提前心肌梗塞嗎?’我一口豆干差點卡氣管,紅娟,我差點英年早逝!”
紅娟心虛地把甘蔗藏到背后:“呃……要不我幫你澄清一下?就說你只是幫小書記筆記、順便當保姆?”
肥肥叉腰:“不行!越描越黑!我爸整天跟我念什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從小灌輸我沒三從四德不配出門!你閉嘴就已經幫我大忙了。”
紅娟吞口口水,小聲問:“那……你到底有沒有一點點喜歡他?”
肥肥一秒沉默,耳根發紅:“……我喜歡的是中華文化,還有數學推理。小書也喜歡,我們是志同道合,不算喜歡他啦。”
紅娟:“你意思是他對你是志同道合,不是喜歡,我真是活見鬼了,斷章取義也不是這樣取義的吧?”
肥肥怒瞪:“你閉嘴!別再亂傳,不然我真的會跟你絕交,我爸已經快把我打死了,你這張嘴會害死人!”
紅娟小聲:“好啦好啦,你爸真的挺恐怖的……”
她撇撇嘴:“我只是跟隔壁華華聊到,說你最近常跟小書一起下課,還開玩笑說你是不是打算把《古文觀止》改編成《戀愛觀止》,誰知道就這樣傳進你爸耳朵了嘛!”
肥肥眼角抽搐:“紅娟你明知道,我家是那種從《論語》讀到《資治通鑒》都要逐字釋義的家庭!我爸除了《金瓶梅》禁止翻閱,其他書每本都要求精熟。”
她長長嘆口氣:“我爸聽到我可能在談戀愛,就像聽到我被孔子退學一樣暴走。他剛剛當場用湖南腔大吼:‘咯是什么意思?湖南人是讀書人的后代,不是談情說愛的胚子!’”
紅娟忍不住笑:“你爸又發表經典語錄啦?”
肥肥模仿爸爸湖南口音,一板一眼:“‘吾家書香三代,自湖南桃源遷臺。我們是陶淵明的桃源,不是桃園。湖南人志在文教,岳麓書院表明,惟楚有才,于斯為盛!我們在臺灣,要發揚湖南人的精神。湖南人——是不搞愛情小品的,你懂不懂湖南人的精神?’”
紅娟笑彎了腰:“所以……小書是你的文化搭檔?”
肥肥氣得吹胡子瞪眼:“他是我練習湖南口音的試聽對象,懂不懂?我從幼兒園就開始跪著背書,我爸那時拿的是《唐詩三百首》和棍子。你們家過年放鞭炮,我家過年背《岳陽樓記》。你說我怎么敢談戀愛?”
紅娟湊近一點,眨眼:“你爸那么嚴……你更該偷偷戀愛,替全臺湖南子弟爭一口自由的空氣!”
肥肥一口氣背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我爸說,戀愛是‘天下之樂’,要等天下人都快樂了我才有資格快樂。現在先快樂去考試!”
我回想起小時候的家。眷村的小客廳里,一張飯桌、一碟鹵味、一個怒氣沖沖的湖南爸爸,還有一個抱著蓮藕、眼淚鼻涕倒流的我。
我們家那排書架,高得像長城,厚得像《資治通鑒》本人。每天放學回家,我爸不問我吃飽沒,只問:“肥肥!今天《禮運大同篇》背了嗎?”
他說我們家是湖南來的,要發揚“湖南人的精神”。
這精神很奇妙——要知書、要背書,還得跪著背完《古文觀止》。最重要的是,不能頂嘴,因為“湖南人只說規矩話”。
我那時才幼兒園,連標點符號都不會寫,就跪在地上背《大學》。我一度以為“止于至善”的意思是“停止搞笑”。
直到上國中,我才慢慢發現——在臺灣,沒有人知道什么是湖南人的精神。
我跟同學說:“我爸每天叫我跪地背書。”
他們只說:“哇塞,你爸是清朝穿越回來的嗎?”
我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他們以為我在背交通規則或和平宣言。
所以我學乖了。什么都可以說,就是不能說出“我爸要我發揚湖南人的精神”。
因為這句話在臺灣,聽起來就像“我要靠背書當明星”一樣,可笑又可悲。
更夸張的是,我爸一直希望我們家小孩長大能當“老師”。他從我會講話起,就不斷在我腦中植入這個廣告。他說發展教育就是湖南人的使命,我們責無旁貸。他說他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我們拿教師證,教人《荀子》、《莊子》、《易經》。
爸爸掄著書卷:“肥肥啊肥肥,人家周末出去玩,你周末背書!今天是《禮運大同篇》!”
我抱著鹵味,苦著臉回:“爸……今天禮拜天耶,同學都在看港劇楚留香……獨行不必相送。”
爸爸湖南口音加倍濃重:“看啥香啊!‘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你懂不懂?你現在滿腦子是什么?情愛啦、漫畫啦、小書啦!那是小康,不是大同!”
我偷拿小抄想混過去:“爸,我有背啦……‘大道之行也……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爸爸怒指:“小抄收掉!我問你:‘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是什么意思!”
我弱弱地答:“就是……選帥的、有才的,然后大家交朋友的意思?”
爸爸氣得從書柜抽出《資治通鑒》:“你再給我亂講,我就用司馬光敲你腦袋!你爺爺當年就是靠背書背出來的鄉里第一才子!”
我心里OS:“然后,采菊東籬下……草盛豆苗稀嗎?”
爸爸咬牙切齒:“湖南人,要知書達理!要國學好!背得出《禮運大同篇》,才能背出你自己的人生路!”
我抱頭大叫:“我未來想干嘛我都不知道,我現在只知道——我好想死,我不想什么大同!”
爸爸長嘆一聲:“你再這樣下去,未來就只能當……‘禮運小康’!”
我看著他越來越白的發根,越來越輕的語氣,忽然有點說不出口的難過。
他也許真的太老派,太嚴格,太喋喋不休,但也只有他,會把我的人生當成古文一樣,一字一句、反復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