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傍晚的巷口】
那年我摔傷了手臂,是玉蘭阿姨騎著那臺咕咚咕咚會響的陽陽機車,一路載我去醫院。風很大,她一邊騎一邊喊:“別哭啦,風大,嘴張著會進沙子的!”
我笑不出來,只能一邊哭,一邊抱緊她的腰。她的外套有股薄荷油混著洗衣粉的味道,是我小時候最熟悉的味道。
看完醫生后,她帶我去她家吃飯。那時我的手還敷著藥膏,她就一口一口喂我吃。
那天晚上,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紅絨盒子。
“來,這給你。”她打開,是一顆黃金戒子,上頭鑲著大紅寶石,閃閃發光,像卡通里的魔法寶物。
我睜大眼:“這么貴重的東西給我?”
她笑了:“我結婚收了一堆金戒子,這顆我最喜歡、最大顆,紅色喜氣,給你收著。黃金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東西。以后遇到困難,這顆可以救命。”
我緊緊關上盒子,小聲問:“為什么是黃金有價值?不是錢嗎?”
她眼神有些遠:“我從越南逃難來的時候,戰爭很亂。你知道嗎?那時候街上什么都買不到,只有黃金還有人肯換米換水。越南幣都當木柴燒水,紙鈔沒用了。那時候,你外婆用一點黃金買了白米和鹽,才讓我們家的小孩活下來。”
我沉默不語,她拍拍我的頭。
“錢存在銀行會變少,黃金藏在枕頭底下才安心。”
我嘟嘴:“那你干嘛嫁人?不是抱著黃金就好?”
她笑了,笑得有點淡:“我嫁人,不完全是為了愛,是為了生孩子。”
“蛤?”我不懂,“不是應該喜歡對方才結婚?”
“現實生活哪有那么多喜歡和愛?孩子才是永遠的。老了才有人陪。我想要一男一女,一個像我,另一個還像我。”
我搖搖頭,怎么聽都覺得怪。但玉蘭阿姨是我阿姨中最漂亮的一個。她的偶像是王祖賢,我也覺得,女星里只有王祖賢比她漂亮。
她像看穿我,語氣反而更溫柔:“有一天你會懂,這個世界上,有些人選擇結婚,不是因為愛,而是為了活下去。”
這話好熟悉,我好像在哪里聽過,我的嘛唷。
我沒回話,只記得那天晚上,她把那顆紅寶黃金戒子緊緊地握在我手里。
“肥肥,記得,不要亂賣這顆。真的餓到的時候,才能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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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考了全校語文第一名100分,李老師當著全班說我是“行走的考卷神獸”。但我一點也不想當什么神,只想躺平。
一回家,剛開門,就聞到蘭姨家的香氣從樓上飄下來,是我最愛的蔥蛋加高湯冬粉。
我正想偷偷飄上去蹭飯,結果蘭姨早就等在樓梯間,一手叉腰,一手拿鍋鏟:“欸!你放學啦?上來吃飯。”
我心情低落地走上去,一屁股坐在她家沙發上:“蘭姨,我不想當學生,不想名列前茅,我只想當一顆躺在電視前的馬鈴薯。”
蘭姨:“喔,當馬鈴薯也很辛苦。來,吃蛋補氣,喝湯補腦。”
我抱著碗,一臉厭世:“考一百分也沒什么啊,那是我以前背古文背到快要死翹翹,語文比我爸的古文簡單多了。”
“不然我幫你寫個牌子告訴你爸,寫‘請勿喂食古文’,或干脆用奇異筆寫在臉上‘食古不化’。”蘭姨自己笑到筷子都掉了。
看我一臉無奈,她停止笑聲:“你爸對你們真的是太嚴格了,我看你小時候真的被打得好慘。”
我嘆氣:“有一次星期六下午,我被他處罰得吱吱作響,還是你下樓救我的。我記得你一直大喊——殺人了!殺人了!”
蘭姨收起笑容,語氣忽然變得堅定:“肥肥啊,阿姨最疼你了,你最漂亮、最聰明了。”
我終于笑出聲來,眼角濕濕的:“三碗冬粉會撐死我欸……”
“撐死也不能讓你明天餓死!”她理直氣壯,“誰叫我疼你,比冬粉還多。”
我端起湯碗,眼角含淚又帶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碗冬粉,比任何一百分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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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她的葬禮上,我穿著黑衣,站在香煙繚繞的人群中。
我的手伸進口袋,指尖摸到那個紅絨盒子。
那顆戒子還在,就像她說的——有一天可能會救我的命。但她沒說的是,它更像一顆不會消失的擁抱,在我最難過的時候,還能緊緊握住我。
【夢中.松風細語】
我走進那座從沒來過,卻無比熟悉的松林。風聲輕輕刷過耳邊,像有人用手撫著我的頭發。
“肥肥啊——”她的聲音響起來,還是那么熟悉、那么高調有精神。
我轉過身,看見玉蘭阿姨穿著她最愛的紫色風衣外套,站在松樹下,身后是一尊白石觀音,像一座溫柔的山。
“玉蘭阿姨!”我快步跑過去抱她。
她拍拍我:“別急,你一抱我,我骨頭都快散了,我老了老了。”
“你怎么在這里……我以為……”
她打斷我:“我只是先去占個好位子。松樹多、空氣好,還有觀音娘娘陪我聊天,真不錯。”
我鼻子酸了:“阿姨,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她笑起來,那笑容一點也沒變:“你想我的時候,天上就會飄白玉蘭花。聞到了嗎?”
我點頭,眼淚落下:“那個撞死你的司機……”
“別恨他,”她輕聲說:“我的命里就有那一撞,我的命就到那一站。人要放下,才能走得輕。”
我低下頭:“可是我還沒說完謝謝,還有那顆紅寶戒子……我一直留著,我沒賣。”
她摸摸我的頭:“那顆戒子是你的護身符,不是財產,是我給你的承諾。以后遇到不懂的人、難走的路,就摸摸它,我就會聽見你的聲音。”
“你不是說,結婚是為了生小孩?現在還這么想嗎?”
玉蘭阿姨笑了,眼角皺紋像月亮的影子:“你懂啦?當年我說那話,是為了保護自己,也是提醒你。女人不一定要為誰結婚,也不一定要為誰生。黃金是會解救你的面包,但愛情是心靈的救贖,是你自己決定要給誰的,但,這一生中,你不一定會遇見愛情。”
我哽咽著問:“那你自己有愛過嗎?”
我們一起望著遠方的觀音,她的聲音變輕:“我愛過。只是,這不好說。有一天你會懂。”
我靜靜地看著她。
她徐徐說:“沒關系,我生下小孩,我養大你們這些小孩,你們的笑聲,早就替我補滿那些沒說出口的愛了。”
風又吹來,松針沙沙作響,像是一場遠行前的道別。
她最后拍拍我肩膀:“記得,肥肥,我不是誰的悲傷,也不是誰的陰影。我是你生命里,那一朵開得最白、最香、最大的玉蘭花。”
她轉身走進松林,背影像陽光里的白霧。觀音依舊慈悲地站在那兒,守著她的新家。
而我站在松樹林前,久久不忍離去。阿姨的手掌,已化成松風,輕撫著我的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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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白玉蘭飄走了,我才知道,有些傷逝,不是眼淚能訴說的。
皇皇魚曰:
黃金可買米,卻買不到一碗冬粉里的愛。人間太苦,有阿姨的地方才叫家。
嬤嬤貓喵:「同上,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