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香盞已冷】
小書坐在她對面的香幾旁,手握茶盞,卻遲遲未飲。蘇妙音低頭撫琴,指尖滑過弦線,像撫過一道道傷。
「小書,你可知道,我是怎么來到京城的?」
小書抬眼。
她聲音輕得像風:「那年我五歲。村口來了戲班,耍猴、變戲法、說書。戲班大姊姊給了我一顆蜜糖,笑著問我:想不想看大獅子?」
「妳母親……?」
「就在我身邊。她只是轉頭看了眼田里的水牛?」妙音語氣淡淡,「再睜眼,我已經在車里了,和七八個孩子擠在一起。車轍聲碾過故鄉,也碾碎了我的世界?」
小書攥緊茶盞,額角泛白。
「不是偶然的?」她眼中無波,「那是一條成熟的人口販賣鏈。北向南運,西向東轉。他們把偏鄉的孩子,一站站轉手,從晉中繞進洛陽,再送往金陵、杭州,甚至醉月樓?」
「五歲的我,在他們眼里,不是人,是貨?」
小書喃喃:「他們怎么評……?」
「像看玉?」她望向他,「我后來才知道,我被列為『清倌胚子』,進入『品相會議』。那些人把我們像玉一樣分級?」
她頓了頓,低聲說:「玉有九品:玻璃種、冰種、糯種……人也一樣。上一品是骨相極佳、聲音清亮、三歲識字、五歲能琴——養著,雕著,留給王公大人做壓艙石?」
「我,是上二品?」她一笑,卻冷如刀,「皮相不差,讀書不怯。他們說,這種女孩,要教詩書、講大體。因為有些人不只要肉體,還要你吟詩、彈琴,這樣他們的禽獸行為才能披上禮教的外衣?」
小書咬緊下唇。
「中三品以下,就像裂玉、有雜質——不值錢。丟進茶館、苦窯、偏館。更下等的,就像粗石,被磨成玉砂、香粉、鋪地的鋪墊?」
她望向他的茶盞:「這杯茶里,就有玉砂。你喝過幾千個人,被磨成這些細屑?」
小書沉默了。
「你說人不是東西?」她輕聲說,「可在這條鏈里,人就是東西。價高者供人把玩,價低者鋪路填爐?」
「那時我燒著、冷著,像快碎了。我在夢里對娘說:娘,我不要當玉了,我想當個人?」
她收回目光,語氣更沉:「她沒回答。因為她已經不在了。但我知道,她要我活——那我就活。但不是活成他們的器物?」
「我要有一天——親手砸碎這一整個人肉市場?」
小書低聲問:「妳怎么撐過來的?」
「靠這三本書?」她望他一眼,「《荀子》、《莊子》、《易經》。背完《荀子》,我就知道,要活著,不能只會哭;要活得好,就要學會他們的語言——讓他們以為我順從,讓他們以為我無害,然后再一個個,把他們困死在自己的規矩里?」
小書喃喃:「如果我沒來……」
「那我還是會說那句話:你們要比試,就以這三本為題?」
蘇妙音將茶盞推向他:「再幫我斟一杯?」
小書斟茶,小心問:「這茶……是貢茶?」
「是?」她微笑,「叫鳳尾綠芽。分等極細。你知道茶怎么分級的嗎?」
「葉形、香氣、焙法……還有采摘時辰?」
「玉也是。水頭、裂紋、出產地……每個細節都能定價?」
她輕輕一轉頭,看向他:「那人呢?」
小書怔住。
「人是不是也該分等?皮相清麗,是不是上一等?身段柔順,是不是更值錢?」
「妳……」
「別急著說不是?」她目光發亮,「若我今日丑陋、滿臉痘瘡,你還會坐這里聽我講《荀子》嗎?還會敬我一杯茶?」
小書沉默了。
「不是針對你?」她語氣平淡,「我是在說這個世界。是不是早就默許了這套秩序?」
「他們愛的不是我會詩書,是我會詩書,還長得像詩書里的那種人?」
「那妳恨他們嗎?」小書問。
「不恨。恨是給輸家用的?」
「那妳想贏?」
「不,我想改規則?」她眼神忽亮,「有一天,就算我老了、壞了、丑了,也要讓他們低頭說:這是蘇妙音,聽她說話,是一種禮儀?」
小書輕聲說:「我從小學的是人心向善……但現在才知道,有人連當人的起點都沒有,那還怎么比善惡?」
蘇妙音望著他,眼神不再冷,而是柔和:「所以我才問你?」
「問什么?」
「如果這個世界真是分等的,那你,愿意站在哪一等?」
小書靜了很久,才低聲開口:
「我不知道……」
他握著茶盞,眼神有些茫然,也有點遲疑。
「如果真的要分,我……以前總以為,站在哪一等,是靠念書、靠修德,靠選對的路?」
「可現在……」他抬頭看她一眼,「我第一次覺得,這世界選的位置,跟人做得怎樣,根本沒什么關系?」
他聲音有些干澀:
「所以我不知道我該站在哪一等……我只知道,如果有人要把你排進那一等,我會站在那一等的旁邊吧?」
「不為了等級,可能是很同情你的遭遇吧?」
蘇妙音淡淡地看著小書,忽然開口:「你啊,應該是上一品?」
小書一愣:「什么?」
「若照醉月樓那套分級榜單來說?」她語氣不帶嘲諷,只是平靜,「皮相端正,字寫得好,說話也講分寸,是皇孫,是世家,是能放在玉盒里當樣板的那種人?」
她頓了一下,轉頭望向窗外。
「我不是。我是裂過的玉。裂過、摔過、磨過——還沒碎,所以才還在?」
小書怔怔地望著她。
「你信命,我也信,但你信的命里有書有光,我信的命里是牽著鐵鏈走過泥濘?」
「你可以問為什么世界要分等,我不能問?」她回頭看他一眼,「因為我若問慢了,就會被賣去最下三品、連名都不留?」
「我讀詩經,是因為有人要我像淑女;我學荀子,是因為我要活得比他們還講理。你讀書是為了知道世道,我讀書,是要讓他們的世道崩潰?」
她微笑,笑容薄如刀鋒:「所以你問我要不要贏,我不贏。我要的是——有朝一日,我希望讓他們不再用九品來量人?」
【醉月樓.我方包廂】
我在樓里走來走去,氣得七竅生煙,腳下步伐都快踏出個八卦陣來了。
芳芳小聲提醒:「娘娘,您再繞下去就要把地板磨破了……妳別忘了,咱們是男裝喔,收斂點,別露餡?」
我一拍桌子,大嘆:「最近我身邊為什么總出狐貍精啊!」
芳芳嚇一跳:「哪來的狐貍精?」
「一個唱詩的、一個賣畫的,每一個說話都帶嬌嗔!」我咬牙,「全他們娘的白得發光、香得發腦、柔得發癢,這宮里宮外,是不是撒了什么迷魂粉?」
芳芳一臉無辜:「妳是在吃醋嗎?」
我一指窗外:「我是怕再多一只狐貍,我就要變成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