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香盞微冷】
我低聲道:「青云，妳在外頭守著?」
青云微一點頭，退到門邊。屋內只剩我與蘇妙音，她輕撫香幾，眉眼如畫，笑意卻淡得像冬日的霜。
「妳這回，不是來斗嘴的了?」她語氣輕柔，卻聽得出那份篤定。
我默不作聲，掏出藏在懷中的舊牌與銅錢:「幫我起一卦?」
蘇妙音看著我，未問原由，只問:「妳準備好了嗎？這一卦，問的是人命?」
我點點頭，喉頭微緊:「我拿不定主意?」
她手指輕輕翻動，三枚銅錢落入掌中，翻轉、落桌，清脆作響。
她垂眸，聲音像從云端落下:「……坎為水?」
我眉心緊蹙。
她又拈起，復擲三次，最后一聲落定，她語氣凝重，像看穿命理深淵:「重坎?」
我呼吸一滯，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竟覺四肢發(fā)冷。
「怎會是重坎……怎會又是……」我喃喃。
蘇妙音沒有回應，只是看著我，眼底竟閃過一絲哀憐。
「這是一場無法輕啟之路，一旦踏進去，就無法全身而退?」她輕聲道，「妳真的要查下去嗎?」
我抬眼，聲音顫抖:「那孩子……她失蹤前最后一眼是看著我，若我不查，便是讓她沉在水里?」
「坎水無底，若妳要走，就別妄想有岸?」蘇妙音聲音低了下來，像是風穿過冷井:「但若妳愿意，我陪妳破這局?」
我睨著她:「妳不是從不參與人間事?」
她紅唇微勾，笑容寒而美:「我只是不陪蠢人?」
這時，門外青云低聲問道:「娘娘……還好嗎?」
我站起身，身形微晃，強撐著笑道:「還不錯……只是天命太重，差點沒扛住?」
我轉身對妙音說:「重坎也罷，命中若有這一劫，我認了。但我不讓她們，無聲無名地消失?」
蘇妙音收起銅錢，低聲回應:「既入坎中，妳便要學會游，不是學會逃?」
我看著她，那雙眼，深得像水，也冷得像水。
「妙音，我想不透——妳為何這么堅定?」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抬手撫過一枚銅錢，那上頭刻痕斑駁，仿佛也記得什么。
「妳現在的日子不好過嗎?」我輕聲問。
她抬眸看我，眼神卻沒躲藏，只是很淡，很淡地說:「不好過。當然不好過。這世上的人，有幾個過得好?」
我怔住。
「妳以為我現在住的是閨房嗎？不過是個金絲籠?」她笑了，笑得冷，也笑得清醒?「可我曾住過更骯臟的地方，那些我一生都不會忘。那些聲音，味道，眼神……妳不會想知道的?」
我喉頭緊了緊:「當年我也想死了……是太后拉著我。那時我就覺得，活著沒意思了?」
我緩緩抬頭，看著她:「可我還是留著命。因為我一直想，有一天，我能洗那一筆冤?」
妙音的眼中微光一閃，她輕聲道:「妳想洗冤，我想翻案。妳想替一個人出聲，我想替一群人點燈?」
我怔怔地看著她。
「我們撐下來，是為了不是我們的人也能撐下來?」她低聲說，語調像絲帛，卻有針鋒。
我垂下眼，手指收緊:「可現在，我連下一步該怎么走都不知道。命里是重坎……」
「那就游過去?」她斬釘截鐵地說，語氣堅如磐石，「別怕被淹，妳已經不是那個只會哭的孩子了?」
我喉頭一震，仿佛有什么卡住了胸口，吐不出，也咽不下。
妙音忽然伸手握住我指尖，很輕很輕。
「我曾經發(fā)過誓，若我還能站起來，我要讓那些人——有名、有勢、有臉——都記得他們曾把誰踩下去?」
她眼中浮起一種幾近可怕的冷光，卻在下一瞬柔下來:「但在此之前，我想讓妳先記得，妳不是一個人?」
我猛地看向她，發(fā)現自己眼眶竟已濕了。
「走吧?」她放開我的手，語氣如常，「坎雖深，但我們不是空手下水的?」
【黃昏．講堂后院】
我把那紙卦遞給小書，他垂眼看了一眼，沒說話。
我語氣干澀:「我不知道該不該查下去?」
他抬眼看我，目光平靜，卻不像平常那樣逃避。他只是輕聲說：
「妳在害怕什么？是害怕查到真相，還是……害怕妳無力改變它?」
我沒說話。
他把那紙收好，夾進他懷里的《春秋左傳》里:「若妳不查，那她們的故事就真的沒有人知道了；若妳查，妳可能會受傷，會陷得更深，也可能……根本救不了什么?」
我垂著眼，心里煩亂:「所以你覺得，我不應該管?」
小書搖頭:「我覺得——」他看著我，眼神罕見地堅定:「這件事，要做的，不該是我說應該或不應該，而是妳自己心里，早就知道?」
「妳在等一個答案，其實不是問我，是想有人告訴妳，走這條路值得?」
「那你覺得，值得嗎?」我盯著他。
他沉默了一會，然后低聲說：
「我不知道。但如果是妳要走這條路，我會陪妳走?」
【儲秀宮．夜未三更】
風過簾幕，燈火微搖。儲秀宮的側廳今日未熄燈，銅燈幾盞，照亮室中四張嚴肅的臉，我半倚榻畔、小書負手而立、妙音冷然靜坐、青云警覺守門、清泉捧劍屏息。
我先開口，語氣比平常低沉許多:「這案子，不能驚動外人。誰都不能再消失?」
蘇妙音輕撫袖中香囊，淡道:「這次不是揭一張臉，是揭一張網?」
小書站在窗邊，望著月光灑落石磚:「從戲班子開始，從進城的那一夜……一切都有痕跡?」
我點點頭:「她們不是『走失』，是被選走。選的人知道她們哪里來，也知道她們哪里去?」
清泉低聲說:「奴才查過了，城南那家藥鋪，跟長樂坊的主事常有銀兩來往?」
「還有」青云忽然從門邊走近，遞上一封信，「這是我在那名歌女行李中找到的，寫給妙音姑娘的?」
蘇妙音接過信，看了一眼，神色未變，只輕聲說:「她是我?guī)熋谩Ｈ昵笆й櫍乙詾樗阉?」
我低頭，強忍住胸口翻涌的怒意:「若我們不查，她真的就死了。無聲、無名、無人知曉?」
一陣靜默。
「但查了，我們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我說。
「妳怕嗎?」蘇妙音問我。
我望向她，語氣低低地:「怕。但我更怕，我們若不動手，下個進來戲班的，就是芳芳?」
小書終于轉過身來，語氣平靜卻堅定:「我會從內務府那邊調出進出城的路引記錄，還有幾位『正好生病』或『意外消失』的教坊官」
「我去查那個老鴇的身份?」清泉低聲說，「奴才打聽過，她背后的靠山，疑似是——」
「別說出來?」我打斷他，「今晚說出的每個字，都可能是一條命。這不是誰的功名，也不是誰的任務?」
「這是還命于命?」
眾人沉默點頭。
我緩緩起身，目光掃過幾人，一字一頓道：
「這場帳，我們從儲秀宮算起。一步步，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