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十班的教室午后悶熱,電風扇嘎嘎作響,既吹不干汗水,也吹不走瞌睡。墻角的立扇咬著電線轉個不停,像在為這間青春牢籠發著悶氣。
幾個男同學圍成一圈,拿著漫畫比手畫腳地喊:
「你根本不懂啦,那一掌叫『萬佛朝宗』,一出手整個洞窟都塌啦!」
「嘿嘿,那你有看過《老夫子》穿比基尼的那集嗎?笑死我了!」
靠窗那排,女同學們正在交換香水信紙和美少女的素描書簽,一張張描著大眼柔發的少女,有的含笑,有的眼角含淚,背面寫著:「留給妳,如風一般溫柔?」
女孩子們的笑聲迎著微光,在指尖輕輕摩挲那一頁頁青春的珍藏。
「這一頁是《一代公主》里潘迎紫最漂亮的劇照,你不可以折到喔!」
「我家還有她跟楊過并肩打坐的那張,《神雕俠侶》的!超美!」
而在這熱鬧又浪漫的角落之外,有一處靜悄悄地飄著淡淡的肉松香。
肥肥坐在座位上,一邊啃著肉松面包,一邊翻著我的命理圣經──《如來易經》。
那是我最喜歡的面包,松松的、咸香的,名字里還有「肉」與「松」兩個字,仿佛命中注定,是專為變胖而設計的神圣食物。
我的書包深處藏著一個小鐵盒,盒身略顯銹蝕,上頭印著褪色的「玉蘭紅寶石」四個字,原是越南椰子糖的包裝,字體圓潤復古,艷紅閃爍。
里頭裝著一副撲克牌,是美美阿姨交給他的。當初出借時她語氣慎重:
「這副牌不能亂用。如果你拿來賭博、玩游戲,預言家就死了,起死回生的會是賭鬼──賭既是主人,也是詛咒?」
美美從高處慎重地將牌盒遞下,我也雙手接過。
我記得阿姨的叮囑,但那天我的心癢,手也癢。
小書沒特別搭理我,不冷又不熱,我不敢問他,卻又忍不住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歡我?還是……已經喜歡上了小慧?
我輕手輕腳地打開紅寶石鐵盒,抽出一張牌,是紅心7。
抽牌前,我還在心里念著:「麻煩神圣的預言家,告訴我,小書喜不喜歡我……喜不喜歡我……」為了怕預言家聽不清,他足足念了十遍。
我知道這樣不太對,但心還是悄悄伸出去了,想問個明白。
我抬頭看墻上沒按時撕的日歷──九月二日,是日本十五嵐的少女漫畫版。
X=7,V=2。
Y=(X–1)×31+2=188。
翻開《如來易經》,第188爻──第32卦,《恒》,第二爻。
他念出那句卦詞:「恒,貞吉。悔亡?」
書里的注解寫著:「堅守恒道,情感長遠,能免悔恨?」
我盯著那句話看了好久,連嘴里的肉松面包都忘了嚼,喃喃道:「堅守?我連早餐是吃肉松還是奶酥都選不定耶……」
但我的眼神仍落在那行文本上,如同凝視一根微光閃爍的細線,不敢拉,又不想放。
我心想:如果小書也喜歡我,那我當然能堅守恒道。問題根本不在我,是他喜不喜歡我嘛……
深吸一口氣,我鼓起勇氣拍了拍前面的小書,笑得像剛從福利社偷帶出一顆肉松面包的小孩:
「喂,要不要玩個小游戲?抽張牌,我幫你看今天的考運指數!」
小書正用秘書原子筆寫國文筆記,沒多想,隨手抽了一張牌──竟是鬼牌。
二十七分之一的機率,他偏偏抽到這張,小書真是詭到極點。
那張紅色鬼牌像張開眼的神靈,面無表情地望著我,又像在教訓我的無禮。
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垮掉,又回到迷惘。我翻遍整本《如來易經》,卻找不到任何鬼牌的注解。記憶中,那意思是:「無可奉告」或「天機屏蔽?。
天不肯答,我本不該問。
天沒說話,我只能把雙眼闔上,嘆了一口氣,趴在桌上,一邊啃著忽然變得無味的肉松面包,一邊發呆。
小書問:「肥肥,我的考運指數怎樣?」
他虛以尾蛇地說:「還不錯啦!」
晚上,美美阿姨來到我的書桌前,一邊翻著我的自修講義,一邊歪著眼問:「你今天,是不是拿我借你的那副牌,去算了不該算的事?」
我垂著頭,像一顆被蒸氣悶過頭的饅頭,整個人都塌了。
美美阿姨語氣平靜、卻鏗鏘分明,像老師講解深刻的人生觀:
「命,是每個人與天之間的秘密,不是你拿副牌就能偷聽的事件。他沒說愿意,你就不該算?」
我頷首,是個犯錯的小孩:「對不起,阿姨,我一時鬼迷心竅……下次不敢了?」
阿姨神色不變,但語氣更清晰:「你用『欺騙』的方式,去問一個他沒說出口的答案,這是不對的。預言家只能敬畏,不可褻玩,更不能欺瞞?」
我咬著唇,小聲說:「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有一點點喜歡我?」
美美搖搖頭,語調平和卻句句如針:「那你應該直接問他,不是猴子偷桃去問天?」
那晚,我坐在書桌前,把那張紅色鬼牌收進《如來易經》,夾在《恒卦》那一頁。
我知道,有些答案,老天不說,是要我自己去試、去走
有些沉默,是命運留給誠實最后的機會。
我把書闔上,燈光映著封面那道金色的線條,像天邊一抹不肯散去的霞。手指仍停在那一頁,摸著紙張的邊緣,好像能從中感受到那日午后微熱的風。
窗外傳來一聲機車的引擎聲,像誰匆忙離開的背影。我望著窗戶出神,忽然覺得,命理其實不是為了替我決定什么,而是讓我學會承擔未決的時刻。答案不該藏在書里,也不該縮在牌里。
我突然想起小書寫的那張書簽,畫著貓咪,字跡歪斜,卻誠懇可愛。他說我像一個「愛亂畫的讀書人?,那樣的形容,像是他早就看見我某種渴望表達卻害羞掩飾的模樣。
也許喜歡一個人不是去推測對方的心意,而是選擇用自己的心,去愛、去說、去冒險。
我將那張鬼牌收進書頁,深吸一口氣,像決定要為人生寫下第一句不靠預言的詩。
當我收起鬼牌,準備闔上書時,皇皇魚懶懶地說:「別問他喜不喜歡妳,先問問妳,敢不敢去喜歡他?」
嬤嬤貓跳上桌,拍拍我的手指:「愛不是算出來的,是走出來的?」
我笑了笑,把他們抱進懷里,心想:也許天機不語,是要我親自寫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