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斜,余暉斑駁灑落在碎石古道上。
我們一行人行至山路轉彎處,大春扛著藥箱喘得跟牛一樣,秀秀拿著布袋不敢開口叫苦,嬤嬤在后頭吼:「誰再說一句累,我就讓你原地喝洗腳水!」
青云走在我身側,眉頭卻越鎖越緊。
他三日前就察覺不對——從出宮那夜開始,后方的草叢、樹梢、甚至山道轉角處,總像有眼睛盯著我們。
那不是野獸,更不是百姓,是訓練過的——會配速、會換掩體、會藏氣息。
而這一日,那些眼睛終于露了馬腳。
我們前腳剛停下休息,后頭一株老樹便晃了晃。青云眼神一厲,猶如利劍出鞘,瞬間竄入林中。
只見他兩步如風,一腳踹翻灌木,拖出一個瘦瘦小小的少年,身上披著破棉襖,眼神驚恐。
「你跟了我們幾日?」青云沉聲問。
小少年哆哆嗦嗦:「我、我不是、不是壞人……我是跟著她的!她說要盯著你們!」
「她是誰?」
少年指向遠方一片林地。
青云目光一凝,縱身飛掠而去,如鷹臨崖。
林間風聲驟斷,一道身影似有若無,疾行如煙。青云逼近,那人忽轉身,竟是一名身著青衣的女子。
她不高不矮,眉眼冷峻,卻生得十分姣好;腰間無劍,腳步卻踏得極輕,一舉一動,不見煙塵。
「你是什么人?」青云抽出短刃,冷聲問。
青衣女子一挑眉:「怎么,一見面就動手?你儲秀宮的人都這么不講交情?」
「別裝熟?」青云語氣森然,刀尖直指對方脖頸,「你的人跟了我們三天,不說理由就別怪我無禮?」
女子輕笑一聲,身形忽閃——兩人瞬間交手!
只見她一記鶴形掌打來,青云側身避開,回身反肘,兩人招式密集,動作卻無聲無息,拳風貼耳,衣袂翻飛。青衣女子動作大,卻身輕如燕,青云刀法快,卻始終未傷其衣角。
三十招過后,女子忽地一躍,站上枯枝之上,笑道:
「好了好了,別打了,我又沒想砍妳?」
說罷,從腰間抽出一塊黑底金紋的腰牌,上頭赫然刻著——
【內衛第七司.燕十三】
「燕十三?」青云皺眉。
「別誤會,青云兄。我是皇上派來的,內衛第七司,專門處理‘不宜公開’之事?」她笑得嘻皮笑臉,語氣卻十分直接,「這趟你們出宮,陛下雖不許,但心里還是有數的。他擔心你們出事,所以讓我悄悄跟上?」
青云仍未收刀,沉聲問:「那你們三日不現身,是想看我們死嗎?」
「你也太小看我燕十三了?」她一指自己鼻尖,「我跟蹤,是為掂掂你們成色,誰能撐場、誰會拖隊,誰是重點保護對象?」
「那結果呢?」
她看著青云,忽然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
「你通過了。青云兄,好身手?」
青云沉聲問:「若我們真的出了事,你會出手?」
「我不會,但一支穿云箭,千軍萬馬來相見?」她笑得坦率,「我會記下誰動了你們,再一個個收拾干凈?」
她跳下枝頭,拍拍衣袖:「放心吧,我不會跟著你們走進村子,我只是監、視、保、護?」
「可別走心,我這人說話直?」
說完,她吹了聲口哨,林中幾道身影倏地閃過,迅速撤離,來時無聲,去時無影。
青云望著她背影良久,終于將刀收起。
入村前半里路,一股悶濕的氣味便貼著風飄來。
我們止步于村口的枯樹下,村子靜得詭異,連雞鳴都沒有,破布門簾垂著,屋簷上懸著幾盞干了的紅紙燈籠,一角被風吹得輕顫,像懸著一句不敢說出口的話。
「這村……活人怕我們,死人等我們?」容嬤嬤撇嘴,一手拎著藥箱,一手叉腰。
「咳咳……」大春從背后喘上前,額頭全是汗,「娘娘,我提議……不如先不進村,在外頭搭一處凈地,等村人肯出來了,我們再進一步——」
「有道理?」我點頭,「秀秀,先找塊開闊之地,水源近一點、背風、能設灶?」
「明白了!」秀秀踏著小步往前探路,一邊轉頭問:「大春,要不要給你量個脈?你氣虛得像剛跑完八里坡?」
「我氣的是你們一個比一個腿長……」大春小聲嘀咕,「我當年學醫是為了坐堂問診,不是扛藥跑山的啊……」
「噓——」容嬤嬤冷冷一聲,「嘴里那點氣留著診病,別在這里怨天怨地。你那幾瓶防疫湯藥再不熬起來,今晚我們就靠喝露水過日子?」
「我這就去!」大春舉手投降,甩著袖子轉身搬灶具。
「還不快去燒水!你那藥壺要不是我踢你一腳,早掉山溝里了!」
「我……我謝嬤嬤的大腳!」
秀秀笑彎了腰,走回我身邊:「娘娘,前方有個荒廟,墻還算穩,旁邊有口水井,我們可以暫時安營?」
我點頭:「就那里吧。請青云去畫個簡圖,規劃分區:前為診臺,左為煮藥處,右設布簾留觀,后方備凈水與凈身處?」
「要不要招些村民幫忙?」秀秀問。
「要?」我語氣斬釘截鐵,「要找那些還未發病、愿出力的人。我們不是要救他們,我們要讓他們也救人?」
入村前,我自手寫了兩行字,字跡如鬼畫符,貼于廟門口:
【診所啟設,愿助者入】
【醫者數人,凡未染者皆可參,供三餐銀兩】
一名灰衣老人遠遠站著看,不敢靠近。大春主動走過去,掏出一小包驅瘴香與一壺茶水。
「老伯,您身子可還健?若您愿協助分水熬藥,我們當備食一份,還有藥供?」
老人怔怔看他,半晌低聲道:「你們不怕死嗎?」
大春摸摸脖子,笑笑:「怕,但總得有人先站出來。說不定您站出來,后面就有人跟了?」
天將暗,廟前架起第一口鍋,炊煙升起。
我站在煙后,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數從三個到七個,再到十來人——他們戴著草帽、披著破袍,有的手指還在發抖,有的眼里藏著怯,但他們來了。
容嬤嬤冷冷一哼:「還算有點人味?」
大春擦著鍋邊:「他們只是需要一個可以相信的地方?」
秀秀端著第一碗熬出的湯藥,遞給一名年輕男子,那人雙手顫抖接過。
我忽然想起,大師兄說的那句話:
「狗守人尸,人守什么?」
——或許人守的,是炊煙里還升得起的那一絲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