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最后一戶藥,我與小書沿山道折返。山林間云色低垂,空氣中帶著潮意,似有雨將臨。
「快些回——」話未說完,天邊忽然炸響一聲悶雷,傾盆大雨如潑銀瀉下。山道兩側滿是濕滑青苔,四下又無可躲之處。
我正要尋個巖洞暫避,小書卻已從背后抽出一柄油紙傘。那傘年久失修,傘面上補了又補,雨點打在上面,聲如連珠。
他展傘,向我微微一側頭:「過來?」
傘面不大,我們只能肩并著肩,幾乎連呼吸都能聽見彼此的。我的衣袖已濕透,雨水順著脊背直鉆進心口,寒意透骨。小書的肩膀輕輕一震,我才發現他也在微微發抖。
兩個怕冷的人,便這樣靠得更近了些,仿佛這點體溫能擋住整場風雨。雨聲密密,隔絕了遠處的咳嗽與犬吠,只剩他低沉的聲音在耳畔——
「妳信不信,我其實……不是天生冷淡的?」
我抬起頭,看見他眉間的雨痕與睫毛上的水珠,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望著我片刻,忽而輕笑:「不說話,就當妳信了?」
雨水順著傘緣傾瀉,灑在我們腳邊的泥濘里。那一刻,我竟忘了全身半濕,只覺得這破傘之下,比任何地方都暖。
雨歇之時,天色已沉。我與小書踏著泥濘回到營地,身上半干半濕,衣角還滴著水。
剛走進帳口,就見容嬤嬤叉腰立在那兒,像等了我們許久。她的目光從我濕漉漉的發絲掃到小書肩上的雨痕,最后定在我們的距離上,眼睛瞇成一條線。
「喲,兩位回來啦?」她的語氣細得能滴出水來,「這傘可真神奇,能讓你們挨得這么緊。雨大成這樣,怎么沒見別人全身都濕?」
我忙解釋:「傘小……」
「哦--傘小啊?」容嬤嬤慢吞吞地點頭,「傘小,心就得貼一塊兒取暖,是不是?」
小書低咳一聲,裝作去擺藥籃。
容嬤嬤忽然上前,一手按住我的肩,一手探向小書的額頭,又摸了摸我的,「嗯,衣服冰涼,臉倒燙。是雨水燙的,還是……別的原因?」
我臉上瞬間滾燙起來。小書正要開口,容嬤嬤卻笑呵呵地丟下一句:「行啦行啦,今晚藥湯我加點姜,省得你們病了還要我伺候?」
她轉身進了帳,留我和小書在夜色里面面相覷,雨后的暖意反而比剛才更熾熱。
夜里,營地的燈火只剩幾盞昏黃的油燈,雨后的空氣帶著潮意與草木清香。容嬤嬤果真熬了一鍋姜湯,姜香混著紅糖的甜氣,在帳中緩緩氤氳。
「你們兩個,一人一碗?」容嬤嬤瞥了我們一眼,把木碗往桌上一擱,就背著手出去了。
我端起碗,姜湯滾熱,冒著細密的白霧,暖氣直燙臉頰。正想抿一口,小書忽然伸手,按住碗沿:「別急,燙?」他接過來,先吹了吹,才送回到我手里。
我抿了一口,辛辣直沖喉間,卻被紅糖的甜意緩和了。我剛要說話,小書端起碗,也在我剛喝過的那一側喝了一口。
我愣了下,耳尖發燙:「你……」
他只是低低一笑,像是隨意,卻又慢條斯理地放下碗,「分著喝,才暖得快?」
帳外的雨水滴答未歇,帳內的熱氣卻越聚越濃。兩雙手隔著木碗輪流接過,似乎姜湯的熱度,早已經不在碗里,而在指尖和心口間一圈圈散開。
第二日天還未亮,營地里已經響起大春低沉的吆喝聲。藥鍋重新支起,炭火跳動著紅光,藥香和柴煙混作一股暖意,在清冷的晨霧里蔓延開來。
我揉了揉眼睛,剛走出帳,就見小書已經卷起袖子,把一籃籃藥材搬到灶旁。那雙昨夜還隔著木碗與我相碰的手,此刻正靈巧地翻揀著黃芪、甘草,指尖沾滿藥粉。
容嬤嬤端著一碗熱粥經過,斜眼打量我:「喲,臉色不錯,昨晚姜湯的藥效挺靈嘛?」她又扯著嗓門喊向灶邊,「小書啊,記得讓她多喝水,別顧著別人忘了自己?」
我忙低頭裝作整理藥包,耳根卻微微發燙。
秀秀抱著藥籃跑來,「常在姐姐,今日要分兩組下村,您跟小書去東頭,我跟大春去西頭?」
我抬眼望向小書,他已經背好藥箱,像是理所當然地等著我同行。昨夜的暖意在心底微微漾開,我沒說什么,只是提起藥籃,與他并肩踏入晨霧之中。
遠處,村口的鍋灶已升起第一縷炊煙,新的一天救援開始了。
東頭村的巷口,忽有婦人跌跌撞撞沖來,拉住我哭喊:「常在娘娘,救命啊!我家男人高燒三日,眼珠都翻白了!」
我忙讓她帶路,穿過泥濘小巷,屋里一股藥渣與濕氣混雜的悶味。
大春不在,他在西村。幸好,小書帶著大春臨行前寫下的藥方與急救法。
「先讓病人坐起?」小書沉聲說,翻出藥包,把黃芩、麻黃、杏仁、甘草分開,「大春說,這四味一樣不能錯?」
我依他指示舀水,他則照著藥理細細稱量,將藥草投入滾水中。
「還得用毛巾替他擦汗退熱?」小書接過我遞的布巾,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
婦人在一旁哭著求:「公子,能救活嗎?」
「能?」他語氣篤定,像是在安撫婦人,也像是在安撫我。
藥湯煮好,他端到病人唇邊,一口口喂下去。半盞茶工夫后,病人胸口起伏漸緩,眼神有了焦點。
我松了口氣,才發覺小書的指尖冰冷。出屋時,北風卷著雪霰打在臉上,我剛想把斗篷裹緊,他忽把自己的外衫披到我肩頭,「妳怕冷,我也怕冷,兩個怕冷的人湊在一塊兒,就不那么冷了?」
我沒答,只聽他在風里輕輕笑了一聲。
剛踏進營地,還沒暖過氣,就見容嬤嬤叉腰立在帳前,眼神像兩把鋼叉直戳過來。
「好啊,娘娘,出去送個藥,也能送出一身男人的外衫來?」她伸手一拎,竟把那件還披在我肩上的衣服扯下,翻來覆去看得比驗銀還細。
小書微微側首,不說話,只抿著唇。
「嬤嬤,外頭冷——」我剛想解釋。
「冷?那青云呢?秀秀和大春?全凍成冰棍,也沒見人把衣服披到我身上!」容嬤嬤冷哼一聲,把衣服丟回我懷里,「收著,別弄丟了,人家小公子可是連命都舍得給的?」
我耳根子瞬間燒得比火爐還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