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青溪意氣風發,起始是為了那五百塊錢,一大早就起床為父母大人做了早餐,但那筆錢不是好拿的,青婦人趁機對她的意識形態進行了再批評教育和改造,從身份、經濟、擇偶,甚至育子乃至仕途為她描繪出一幅美好的人生藍圖,好像轉正是一只老母雞,只要把雞賺到手后面那些蛋自然就有著落了。青婦人的話使青溪突然想到了田心安,轉正是田心安步入這個行業的原始動力和終極目標,她夢寐以求的事情便是通過轉正改變自己的人生,所以才會以一個代課民師的身份奮力拼搏于學校里的各個崗位,然這四年里上級從未組織過進階考試,如今突然有了,而且是最后一次,是田心安唯一的一次機會,這對她來說是何其重要啊,于是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田坡知會她,好不容易等得青婦人演說完畢,她剛跨上小木蘭就又被扯住,青婦人好像她肚子里的蛔蟲似的,青溪的任何心思都瞞不過她,她警告青溪不許告訴田心安,轉正名額有限,多一個對手就少一分希望,田心安又是個精明能干的,她要是參與了就沒青溪什么事兒了。青婦人貶低青溪也就算了,她業已習以為常,但對她最好的朋友不友好是她不能容忍的,不過看在那五百元的份上,她還是選擇暫時犧牲朋友的人格,忍了幾忍將反駁的話壓了下去,滿臉不快地答應道:“哦,知了,我就去市里買書,不拐彎兒?!鼻鄫D人欣慰的笑容還沒消失,她就直接拐到田坡了,打算帶田心安一起進城逛書店,吃喝玩樂。支好小木蘭,她一邊卸身上的遮陽裝備一邊四下探望著問:“田心安呢?”田媽媽一把把她拉到一邊,躲開了堂屋門口,壓低了聲音道:“我正要問你哩。今兒個一早有個小過來找她,說是你們韓垌的,姓韓,小五說還是在你家認識的,跟著他出去了。那是誰呀?他是干啥的?他家里頭咋樣?”青溪聞言暗自一驚,隨即便升起一團怒火,覺得田心安耍弄了她,居然一改矜持之風跟著一個男人出去浪蕩,把她的肺腑之言全當了放屁,這讓她的心里生出一片悲涼來,將還未完全去除的防曬裝備又一件件套回去,憤憤道:“你說的是韓道榮吧,誰知他是干啥的,我也不常見他。”田媽媽拉住打算離去的青溪收斂了笑容,道:“那就不對了呀,你啥都不知是咋當媒人哩?”青溪一聽,眼珠子都掉出來了,手腕一勾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媒人?”
“那可不是咋地?在你家認識的你不是媒人誰是?是媒人你就得知他房有幾間,地有幾隴,干啥營生,收入咋樣,積蓄多少……”田媽媽正教導青溪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媒婆,李山行兩口從屋里出來了,田老頭跟在后面相送,田媽媽立即換上了笑容迎過去,道:“這就走呀,晌午就在這兒吃唄?!睆埣t琴道:“香女早就準備好了,就不再給你添麻煩了,等心安回來后你跟她商量商量吧?!?/p>
“喲,瞧你說哩,還真拿她當個人看了,商量個屁呀,她一回來我就叫她收拾了過去。你也別太抬舉她了,省得她尾巴翹起來,更不把我這個當媽的放在眼里了,家里的地里的活,該叫她干就叫她干,她跟平平可不同,就是一個鄉下的粗笨丫頭,別舍不得使喚?!鼻嘞犃饲那钠仓?,心道田心安生在鄉下便是個粗笨的丫頭,自己和田心安一樣,豈不也成了粗笨丫頭了?李山行接道:“她大大,不管別人咋看心安,在我們李家,她不僅跟李心平一樣,還比李心平更懂事,更讓人喜歡,她不僅是李心平的姐姐,還會是李心平的導師,這點兒你盡管放心,張師傅俺倆會像待親妞一般待她的?!睆埣t琴也附和著,田媽媽更是心滿意足,道:“說哩,我有啥不放心的?盡管使就妥了,還拿她當個人兒了!”
青溪疑惑地問道:“大大,心安這是要去哪兒呀?”田媽媽笑道:“去哪兒?享福唄!”田媽媽見青溪迷糊,指著李山行夫婦對她說,“這是小五她干大干娘,在城里做大事的,要接小五去山上他的好房子里住哩?!庇謱⑶嘞榻B給李山行夫婦,李干娘拉住青溪的手一邊撫摸一邊贊道:“瞧這妞,長得猶紅似白、細皮嫩肉,一看也是個嬌生慣養的,等心安搬上山了,你也多去熱鬧熱鬧,我家有個會做飯的,她做的菜保證是你沒聽過沒吃過的。”青溪尷尬地一笑,嬌生慣養這個詞讓她想起和雞搶飯渣的場景來,但李干娘的夸贊至少緩解了她的些絲郁悶,禮貌地追問了一句:“哦?那是啥?”李干娘笑了,賣著關子道:“等你去就知了?!睅讉€人又寒暄了幾句,李氏夫婦便告辭去了,田氏老兩口送完客拐回來,田媽媽叫青溪先坐在院內的石磙旁歇一會兒等她,自己帶著田老頭鉆到堂屋收拾李家送來的禮品去了,該鎖的鎖,該藏的藏,捯飭了半天才從屋里出來,在青溪旁邊的小板凳上坐了,接著剛才的話題又問了下去:“你給我說說他家是個啥情況。”
青溪無奈長吁了口氣,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我真不知,我又不是他倆真正的媒人,要知他倆去談戀愛我還會來撲個空?他倆就是王八對綠豆,自己看上了,不關我的事兒?!碧飲寢屢膊患保皭旱睦衔灼耪T惑無知的少女似的,道:“不知也沒事兒,你可以打聽嘛,這幾年給小五說媒的也不少,但小五說凈是些歪瓜裂棗,為這還惱了幾個媒人哩,今兒這個我遠遠地瞧見了,長的也怪排場,你家條件都好,住著小洋樓,跟你家有關系的也錯不到哪兒去,等你撮合成了他倆,還能受用兩條大鯉魚,還有啥不中哩?”青溪急于脫身,只好將心一沉,把她知道的鄰居家的正史野史竹筒倒豆般全吐了出來:“他是我家鄰居,我哥的發小兒,他大原來是我們村的村長,欸,這么說的話,韓道榮還是官宦子弟哩,他媽是吃齋念佛的善女,他有三個哥,都結婚成家分出去過了,幾個姐我不知,反正也都嫁出去了,他和爹娘住在兩層小樓里,嗯……地有幾隴我不知,存了多少錢也不知,誰會把自己的存款數目告訴別人呀,要是我問你你說不說?”田媽媽看著青溪無辜的眼睛對著自己一呼扇一呼扇的,這個問題也只得作罷,卻狡猾地迂回到與之相關的其它問題上,用熱情的笑臉將青溪一步步帶進江湖的深淵:“那你也不能撂挑兒啊,你當大鯉魚這么容易吃啊。他家打算啥時候辦事兒,辦多大事兒,送多少聘禮,這些你都得過問撮合呀?!鼻嘞@下可懵了,哭喪起臉道:“我真不是媒人啊大大,再說這也太……太早了吧,他們昨天才剛認識,哪兒就到談婚論嫁的程度了?”
“你們這些小們就是不懂事,”田媽媽有點生氣,聲音也硬了起來,“世道壞了,你們年輕人就知談啥欒愛,談來談去萬一談不成咋弄?就那么隨意分開?那妞們家不就虧大了?名聲還要不要了?你回去傳個話兒,叫他家大人先跟我們見見,談談條件,中嘍先把事情定下來,婚訂了才能談,不然不就是瞎欒愛嘛?!?/p>
“啥條件?”青溪忍住田媽媽可笑的發音問道。
田媽媽翻起眼睛迅速一琢磨,道:“你也知俺家小五兒是十里八村出挑兒的,照你說這韓家條件也應該不算差,咋說也襯得起他家千把塊的見面禮兒吧?結婚過禮另算,辦事兒最早也得到明年了,明年小五二十四,一年就是一千塊錢他們也得送兩萬四的彩禮吧,咱也不扣那么細,零頭抹了,算他兩萬,到時他家再劃片新宅基地,起碼得建個你家那樣的兩層小樓,保證你大爺俺倆老了可以去住……唉你可別這副表情,跟我占他們家多大便宜似的,剛才你也聽到了,小五兒她干大親口承諾要給她辦個排場的大婚,說到底,他們男方不僅不會吃虧,還要占個大便宜哩。”
青溪抬手拭汗,道:“要是他家沒這么多錢呢?”
“那還娶啥媳婦兒啊,趁早兒哪涼快待哪兒去?!?/p>
“你這話我可說不出口,我又不是他們真正的媒人。再說,結婚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情,咱說啥都是白搭,別說到時你不愿意了,天王老子也擋不住?!?/p>
這話可惹惱了田媽媽,也不好站起來走掉,只狠狠拉長了臉說道:“青溪呀,你這妞咋說話哩,小五兒是我生的,別的我可以不管,我也管不著,但是她的婚事一定得聽我的,只要男方不按我的意思辦,她就休想嫁出去這個門兒!你也別怪大大講話不中聽,小五兒這幾個哥沒一個會指望上的,你說你大爺俺倆以后不會動了咋辦,手里不就剩下個妞嗎,她嫁得好,我們老兩口跟著沾點光養個老,嫁得不好,不光俺倆老家伙沒人管,還得眼巴巴瞅著自己妞受罪,擱你你愿意呀?!碧飲寢尩脑挼故侨酥G?,不由得青溪不贊同,田媽媽見她面色緩和,氣勢就更硬實了,接著道,“還是你們太年輕,不經事不知柴米油鹽貴。瞧你大爺,是個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主兒,可是到點了就得伺候他酒肉吃,我一個老太婆有啥進項,小們給了他就吃,不給他就得喝西北風,你說,那小五兒要是找個跟你大爺似的還咋過呀?”
“哪能呢。”青溪無力地申辯了一句。
“那你再跟大大說說,他家到底啥情況?”
“剛才不都說了嘛……哦,對了,韓大爺娶了倆老婆,關系有點復雜?!鼻嘞g盡腦汁地搜尋著鄰居家的私密史,“幾個哥姐都是大老婆生的,大老婆死后又娶了這一個,聽說這個老婆年輕時身體就不好,所以一直沒嫁出去,三十多歲才填了過來,老兩口差了好像有二十歲哩,韓大爺心疼她,就生了韓道榮這一個,兩人關系可好了?!?/p>
“病癆??!那小五兒過了門不就得病床伺候?”
“沒那么弱,家務活還是能做的?!?/p>
“那得跟小五兒耗多少年呀!”
“呃?”
田媽媽察覺失言,忙掩飾道:“他家啥進項維持這個藥罐子呀?”
“我也不知,反正他家養的有羊,平時賣羊奶吧?!?/p>
“他爹不是村長嗎?”
“哎呀大大,那也不能當到死吧,他都七老八十了,早不當了?!?/p>
“???”田媽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道:“說了半天,敢情還是個破落戶呀!你可真行青溪,跟那小聯合起來給我打馬虎眼兒吧?害我白歡喜一場,今兒我要早知是這個情況,就不會叫小五兒跟著他出去。哎,你提前跟那小講啊,除非他同意我提出來的條件,否則這事兒壓根兒沒戲?!碧锢项^從堂屋里邁出來,問老太婆哪有唱戲的,田媽媽瞪他一眼道,“你耳朵長腳底板兒上了?哪兒有唱戲哩,家里沒面了,一會兒打幫個手兒跟我磨面去。”田老頭聞言悄悄繞得遠些,邊笑邊應聲:“中,中,我就在大門口,一會兒你叫我一聲就妥了。”說著,仿佛怕被田媽媽抓住一般,泥鰍似地溜了出去,田媽媽氣得咬牙切齒,咒天罵地好一會兒,青溪坐得悻悻的,趕緊趁機站起來告辭,田媽媽還在暗惱青溪亂牽紅線,也沒個好臉色,見她要走,也沒有挽留,胡亂送走了。
和田心安認識了這么多年,青溪早就明白田媽媽遠不是巾幗不讓須眉之物,而是潑皮膜拜地痞無奈的人中之龍鳳,別說是田坡的鄉鄰,即便是他們田家自己人都沒有一個人能夠占得住她的便宜的,更別說是命中注定要被割肉放血的女婿,看來應該感到悲傷失望的不是自己,而是田心安,田媽媽一定會為自己報這次被她欺騙耍弄之仇的,她倒要看看,重金彩禮壓迫下的田心安要怎么放飛她的愛情?找到了心理平衡的青溪決定取道購書,沒有了田心安的陪同,市區的新華書店便顯得長路漫漫了無生趣,她果斷更改了行程,拿著書單向鎮上的八方書店走去。
古城鎮是成于戰國時期一座古鎮,說她古,不僅是因為這里既有夏商文化的遺跡,更有隨處可見的秦磚漢瓦,據說老農下田干活,一鋤頭下去就能刨出幾塊古磚來,鎮南,坐落著聞名遐邇的漢代冶鐵中心,二千多年前就已經領走在全球冶鐵技術的前沿;鎮北,是上萬平方米的西山城遺址,見證了史前人類文明的存在;鎮郊,忠信救主的漢代大將紀信為救劉邦被項羽焚于此地,后人為其建廟守墓,現已發展成為一個龐大的村落——紀公廟;鎮中,孔圣人后代的分支在北宋時期建孔氏家廟于此,于今已享七十三代子孫香火;更不須說司空見慣的前六世紀的鄭國夯土城墻、明洪武的大城隍……哪一個不是閱盡人心,哪一處不是歷經滄桑,這座得天獨厚、物華天寶的歷史古鎮,令多少前來的考古學家都為之唏噓贊嘆、感慨萬千。時任鎮長的行政長官恰好也是個尊重歷史獨具慧眼之人,根據古鎮的實際情況順勢而治,依照漢風,將主街道兩側的民居改建為白墻黛瓦、朱窗翹檐的古式建筑,連電影院和路燈都被裝扮得古香古色。古鎮中央大街貫穿東西,兩端是為進出鎮內的東西大門,古廟和影院相向而坐,行政官邸和學府醫院毗連相伴,數不勝數的酒樓賓館、商鋪地攤云集于此,繁華的時代氣息輻射方圓數里,被郊北一帶的農民譽為“小滎州”。
古城鎮在田坡的西南方,以青溪的小木蘭算,之間有近二十分鐘的車程,來往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條是新修的滎邙大道,平整寬闊,潔凈如初,只是新栽的林道樹叫盤槐,別說才只有竹竿細的樹齡了,即使是老樹投下的陰涼也不足以覆蓋人行道,整個夏季,除了飛馳而過的機動車輛,幾乎見不到其他行人;另一條是老柏油路,只有一個半機動車道寬,由于開發了新路,這條路就被那些機動車給拋棄了,路旁的幾排白楊樹正值壯年,樹梢直沖云霄,華冠參天蔽日,途經的兩三個村莊因距此還有七八分的腳程,所以這條狹長的柏油路絕大多數時間都靜謐幽遠,獨行其上猶如穿梭在靜止的時間隧道,令人心馳神往。青溪是習慣于這條充滿詩情畫意的村道的,她一路晃晃悠悠來到書店,書店雖大,但也只是為了逢迎顧客多售一些通俗小說和輔導教材,配著幾種字典辭海之類的工具書,青溪需要的一些特別書籍是需要提前預定的,作為書店的老主顧,青溪早與老板混的熟絡,每次只需列個書目單子,連同定金交給店主,然后約定時間去取書付尾款。這次她取回一本《愛的覺醒》,一本《存在與虛無》,一本《自卑與超越》,還有幾本關于清末民國歷史的盜版舊書,不要錢,老板送的,至于沒買到的書,青溪堅持不要退錢,和一張新的購書清單一并交于老板,鼓勵他再接再厲,繼續尋覓。為了逃避青婦人的檢查,青溪特意叫老板拿報紙將這些無一與轉正考試有關的閑書層層疊疊包裹起來捆結實了,放到小木蘭的踏板上,并在包裝外的最上面捆上兩本醒目的《兒童心理學》和《中小學教育學》,以混淆視聽。出了書店時間尚早,這個點兒回家的話免不了要費心思編瞎話和青婦人浪費口舌,便尋思著找個地方吃午飯,混到下午再回去。
要是往常,基本上都是和田心安形影不離,有多少時間都不夠她們揮霍的,哪里會有現在的落寞孤寂,形單影只的青溪漫無目的的在鎮上來回游蕩,失去了田心安如同失去了一塊遮羞布,仿佛到處都透著窺探的目光,田心安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一個男人冷落過她,甚至在與他們的角逐之中還會讓她獲得贏的驕傲,這些驕傲累積奠定了田心安在她世界里的份量,以至于現在突然失去,她的世界就失重了,輕飄飄的浮于繁華之上,不知該落往何方,這使她越發惱恨起韓道榮來,覺得他就像一個小偷,偷走了屬于自己的自在和歡樂。終于,青溪惡狠狠地決定用司記涼皮安慰自己,那家的涼皮晶瑩剔透、軟糯勁道,淋滿了香濃的芝麻醬和恰到好處的糖醋汁,味覺豐富,唇齒留香,使人欲罷不能,每次和田心安來鎮上總要去吃上一碗才覺得不枉此行,可是當她剛拐過十字路口,就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從一輛灰綠色的摩托車上下來,不是田心安是誰,正是兩個人玩夠了一起來吃涼皮的,青溪一見,立刻壓眉立眼,將手中油門狠狠一擰子彈一般地沖了過去。
其實并不是韓道榮有意撇下她,為了體現誠實守信的良好品質,他甚至連著去叫了青溪兩次,但每次一進青家宅大門便看見青建成夫婦兩個圍著女兒喋喋不休地叼告著什么,他以為青溪又犯了什么錯誤被家長修理,看架勢恐怕再等下去兩頭都落了空,這才懷揣著僥幸心理去接田心安。田心安早已收拾妥當,盡管她衣飾匱乏,還是動用智慧盤活了她所有的庫存,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約會搭配出一套干凈合體的衣褲,直到此刻,她才后悔那個古老破舊的箱籠里盡是些黑色衣服,不足以襯托她如花似玉的年華和容顏,好在她還有一頭嫵媚撩人的長發,于是散開辮子,用僅有的一只褐色堆紗發卡把半頭秀發精心扎于腦后,金魚尾樣的長發便如活了似的在她行動轉身之際流動翻轉,仿若流落民間的公主,讓人眼珠生根、神魂顛倒。她人在家中,耳朵卻在大門外放哨,當那個令她期盼的轟鳴聲由遠及近的時候,她按捺住激動不安的心臟,順手拿起豎在墻根的一把笤帚在地面上胡亂畫著,雖然她的行動是在下意識地保護自己不被即將到來的青溪取笑,可畫在地上的道道卻出賣了她心不在焉的靈魂,然而青溪并沒有進來,她只好丟下笤帚出門查看,卻見只有韓道榮帶著一副黑鏡騎在摩托車上,正在躊躇要不要進門,田心安便迎著一束陽光走了出來,仿佛一朵鮮花似的綻放在他的面前。
田心安疑惑的問青溪怎么沒來,韓道榮便將青溪在家挨訓的事情說了,免得被田心安誤認為是他故意要營造二人世界從而助長她的驕傲,道:“咱們可以先去,等約摸她挨完批斗了再打電話叫她來匯合也不遲,而且我跟那兩個伙計都打過招呼了,咱不去的話空落他們的人情?!碧镄陌策€在猶豫,田媽媽突然從家里追了出來,以為她要出去玩耍逃避干活,忙不迭地叫道:“你弄啥去哩?去把那盆麥擦擦一會兒好去磨面。”突然見一個魁梧的男人正在那里和女兒說著什么,便轉移了話題,疑惑的打聽道,“這是誰呀?”田心安可不想讓田媽媽破壞一個美好的開始,于是略帶嫌棄的敷衍道:“青澈哥的朋友,我跟他出去辦點事兒,等我回來再去磨面吧。”說完,走到遠處等待的摩托車跨了上去,低聲催促韓道榮趕快出發,就這樣在田媽媽的迷惑和遲鈍下兩人揚長而去。
無論田心安是出于什么目的,逃避勞動也好表達心意也罷,在韓道榮看來不外乎是自己的魅力起到了作用,得意洋洋的他在教習田心安滑旱冰的過程中有意無意地占足了便宜,不是拉著她的手為她掌握平衡,就是扶著她的肩推她前行,剛開始田心安還扭扭捏捏,但很快就適應并且開始喜歡上這種肢體接觸,特別是在一次剎不住滑輪撲進他懷里時兩張面頰居然產生了碰撞摩擦,韓道榮看起來干凈光滑的面皮居然在剎那間傳達出一種粗糲滄桑的感覺,一股新奇的、熾熱的男人氣息迎面撲來的,瞬間為她拉滿了回歸港灣般的安全舒適感,這與他的那句“丫頭”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以至于她竟無法自持了。
倆人心照不宣,雖然心高氣傲誰都沒有言明說破,但那曖昧的火焰已經燒透了整個場地,任誰看見了不稱他們是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至于青溪,早被忘得一干二凈了。到了飯點,善解人意的田心安提議去吃司記涼皮,沒料到居然碰上了被遺忘的好友,只見青溪裹挾著一百二十邁的憤怒向他們沖了過來,田心安的臉色便跟被抓了奸似的青紅一片,好在她反應迅速,瞬間活泛過來,驚喜的一把抓住青溪的胳膊撒嬌道:“你可算是來了,就知道你一定猜得到吃飯的地方,你不是在家挨批嗎?”說著,回頭看了看韓道榮,“你鄰居哥說要請咱倆學滑冰,我說你去我才去,但是他說今兒去叫你時你正在家里挨訓呢,只好先來叫我了,我就說找個公用電話叫你哩,你來的正好,咱一起吃涼皮兒吧?”
青溪拿住了他們的把柄,又想著自己可憐巴巴地大街上流浪了這半日,豈能被一碗涼皮收買,哼的一聲甩開了田心安的手,也不知是氣的還是被曬的,通紅著一張臉上去就推了韓道榮一個趔趄,委屈得眼淚都開始在眼眶里打轉,道:“你才在家挨罵呢!別以為有幾個小妮兒去過你家你就自我感覺良好,從小到大追田心安的人多了,你根本就配不上她,還吃涼皮兒?你吃屁差不多!”韓道榮被青溪突如其來的人身攻擊給轟懵了,他還沒見過一向內斂的鄰居情緒這么外露過,不僅如此,還當著田心安的面兒曝光他的黑歷史,緊張中倒沒在意她也暴出了關于田心安的黑歷史,黑紅的臉膛更加黑紅了,而且由于天熱的緣故,細密的汗珠快要在他的臉上匯出一條渠來,他趕緊嘖了一聲,強撐起一副家長的威風道:“你是不是在沙發里坐著?老建叔和你媽一邊一個左右夾攻訓斥你哩?我一早上去了兩三趟都沒見你動泊兒,你到底是犯啥天條了要動用兩股勢力修理你?還錯過去一場滑冰?!鼻嘞€未撒盡的憤怒被噎了回去,急忙解釋道:“那是他們在給我錢呢,無非就是多交待了幾句,可不是吵我。”韓道榮挑起個嘴角笑得有點居心叵測,道:“給你錢花不是好事兒嘛,咋哭喪個臉哩?走,吃涼皮兒去,吃完了哥帶你倆看錄像。”青溪斜起一雙睥睨的眼睛掃了他一眼,撇著嘴對田心安道:“我跟你說的你還不信,瞧見沒,這就是他煤油精的特質之一,你跟著他出來,他精得就請你吃涼皮兒?上車,還是叫我請你吃好吃的吧?!闭f著跨上小木蘭,拍拍后座示意田心安坐過去。
田心安心里因為青溪口無遮攔曝出她追求者眾多的話而有些不快,又因為她自以為是的示好而感到壓抑窒息,便微微一笑道:“是我說天太熱了來吃涼皮兒的,這會兒又曬又餓的,還要往哪里去,賴好吃點兒妥了?!鼻嘞溃骸澳阏f吃涼皮兒那是你不忍心宰他,但是他不能就這么順桿兒爬當真只請涼皮兒吧?這說明他對你一點誠意都沒有……”田心安怕她再說出些不堪入耳的話來,趕緊打斷她道:“你瞎扯啥呀,小榮哥和小澈哥一樣,都是當哥的,我為啥要宰人家呀?說得我跟惡人樣哩?!表n道榮也得意地附和道:“小溪,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這樣吧,只要你不嫌熱,哥這就領你們吃火鍋去。”然后又溫柔如水地問田心安,“丫頭,你怕熱不怕,不怕嘍咱去吃火鍋吧,省的小溪提意見?!碧镄陌残Φ溃骸耙艺f就別慣她這些毛病,不拘啥墊住饑就行了,哪能天天都跟過會樣哩。”青溪被兩個人合伙閃了個大紅臉,有點熱臉貼上冷屁股的感覺,一時羞憤不已,話也不再多說一句,狠狠地抹了幾把車把,猛得一加油門就絕塵而去,尷尬得田心安只好向韓道榮解釋道,“這妞總是跟長不大的孩子樣,一句話不合意就吊臉子,也不管人前人后的,咋辦?要不你送我追上她吧,我得去哄哄她,不然不知要惱我到啥時候了?!表n道榮嘆道:“原來小溪也會發脾氣呀?!她惱你啥哩?她是不是跟你說啥了?”田心安一邊跨上老黃河一邊道:“也沒說啥,你放心,我心里有數。你趕緊追她呀?!”
于是,古城鎮大街上演了一場突突怪叫的大車緊緊追咬小紅車的飆車戲,小木蘭哪里是老黃河的對手,被韓道榮逼在路邊邊上拉不開栓,本就害怕被人注意到的青溪恨不鉆到下水道里,忍無可忍地沖他們吼叫道:“你們老跟著我干啥?”田心安賠著笑臉央告她停車,她要換乘到小木蘭上,青溪把朋友的善意理解成了懺悔,越發不依不饒道,“田心安,你發誓以后有我沒他,有他沒我,然后再來坐我的車子。”針對性這么強,韓道榮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十惡不赦之事讓這個小鄰居恨得他不共戴天,干脆橫在小木蘭前面,道:“小溪,你啥意思啊,我是不是啥時候得罪過你?”田心安也對青溪的過激反應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下了車湊上前去看她,只見她紅著眼圈噙滿了淚水,沖著韓道榮激動地吼道:“你才知?你得罪我的地方多了去了,千刀萬剮了你也不解我心頭之恨!田心安,咱倆這么多年的鐵桿閨蜜,卻比不上才認識一天的韓道榮?他奚落我,你不說幫我譴責他反而和他一個鼻孔出氣兒,跟著他一起奚落我,我還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還是不是你最重要的人了?”田心安委屈地喊冤道:“我哪兒奚落你了?”
“你自己知?!鼻嘞翄傻匾谎鲱^,比田心安表現得更加委屈,田心安無奈地苦笑一下,仿佛安慰任性女兒的好母親似的,從褲袋里掏出一團衛生紙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哄道:“中,看你跟個三歲小孩兒樣,我發誓,你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朋友,我絕對不會因為任何人冷落你,這總中了吧?”青溪得寸進尺道:“不中,不完整,你沒說若違此誓定遭天打雷劈讓雷劈碎了你這一句。”田心安照著她的胳膊毫不客氣地擰了一把,道:“你是有多恨我,在這兒假公濟私地詛咒我?!鼻嘞嘀粩Q疼的肩頭,嘴上卻不示弱,道:“這才叫愛之深恨之切呢!好了,看在你發誓的份兒上原諒你這一回,以后不許瞞著我跟別的男人約會了,這個煤油精哪兒有我好?上車,我帶你去吃好吃的。”田心安仿佛被“約會”這個詞蟄了一下似的,對著青溪的背就是一陣亂錘,羞赧道:“打死你這個胡溜八扯的貨,你才跟男人亂約會哩!”
韓道榮見青溪成功地將田心安轉移到了小木蘭上,見識到了一個閨蜜的巨大威力,便有心巴結巴結這個鄰居,于是鄭重其事道:“小溪,你咋會把正常說的話聽成奚落哩?夜兒我還說要把你當成親妹妹對待哩,不信你問心安,所以今兒帶你們出來滑冰看錄像,這不是不巧嘛,我還以為你在家挨批出不來哩。這樣,今兒中午你們想吃啥哥請啥,中不中?”青溪卻一點不領情,不屑道:“不稀罕,我有錢。我提前警告你啊,離田心安遠點兒,你的黑歷史我已經全部告訴她了,想跟她好你是沒有機會了?!表n道榮還未反駁,田心安便沉不住氣再次糾正道:“你還說?小榮哥是為了彌補小時候欺負過你才請你出來玩哩,我只不過是沾你這個妹妹的光罷了,咋扯到好不好上哩,再說別怪我翻臉啊!”青溪夸張地冷笑一聲反問道:“彌補我?難道這么多年我還看不出青澈你倆的真正嘴臉?無非是打著彌補我的旗號接近田心安罷了,田心安冰清玉潔,眼不著砂,豈會與你這等宵小之徒同流合污?而且你和她之間隔的還不止這一座人品懸殊的大山,你要還是一意孤行迷而不返,到時就會知道還有另一座大山你更無法翻越,要我說你還是知趣點兒,回家找青澈耍吧?!表n道榮被青溪毫不客氣地奚落懟得不甚自在,卻強撐著面子疑問道:“啥大山啊?”青溪并未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故弄玄虛地朝他翻了個白眼,然后扭動著車把逼退老黃河,劈路前行,被友情綁架到小木蘭后座的田心安無奈地撇下兩道略帶憂傷的旖旎眼神,意猶未盡道:“小榮哥,那我們就先走了?!鼻嘞粧邉偛诺穆淦?,洋溢著滿臉的得意之情收兵而去,空遺韓道榮停在太陽底下望人興嘆。
青溪把失而復得的田心安載到了久負盛名的“老東關酒家”,為了慶祝失而復得,又在家里得了巨款,便闊綽地點了一個紅油牛肚,一個西芹蝦仁,要了兩瓶汽水,兩人依窗而坐,邊吃邊等鎮店之寶——手工面條。田心安媚眼如絲地瞟一眼充大款的青溪,問道:“你剛才是咋了?跟打了雞血樣,該不是你暗戀韓道榮,看不得他跟別的女孩子在一起,要不要姐給你們撮合撮合……”話還沒說完,青溪便持筷隔著桌子打過來,田心安哈哈大笑地向后一撤沒打著,青溪氣呼呼地坐回去道:“我呸!我暗戀他個煤油精!自大狂!小氣鬼!我是擔心你一朵鮮花插在他那坨大糞上,你倒是一點都不擔心我沒人陪,還小榮哥小榮哥的叫,你該叫他煤油精才對?!碧镄陌厕揶淼溃骸凹热皇菫榱宋遥鞘遣皇钦f明你是同性戀呀?”青溪聞聽此言,好似驀地掉入火海,臉刷得紅透了,她偷偷四處踅摸一圈,未發現有人注意,這才舒展了身軀吁出一口長氣來,然后瞇縫著眼睛一會兒翻起眼珠從眼角投向天花板,一會兒又垂下眼皮盯著桌面,思索了好一陣子才鄭重其事地點著頭道:“有點像!不過,我是不是真的同性戀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讓你感覺到我像是個同性戀,你喜歡同性戀這種感覺不?”這次輪到田心安臉紅了,啐了一口笑道:“你啥時候能正經點兒?”
“你就說喜不喜歡吧?”青溪不依不饒地追問道。
“你喜歡?”
田心安沒有回答,反而反問了一句,卻讓青溪有了一種天靈蓋兒被打開的感覺,靈光一現,忙一指沖天不敢再動,怕一動靈感消失,嘴里嘆道:“你反問的太好了,田心安,你就是我的靈魂導師,讓我把向外的目光轉成向內,內觀,才是找到自我的第一步?!碧镄陌惨娝珠_始了胡言亂語,不想接她的這個話茬兒繼續下去,趕緊轉移了話題道:“韓道榮小時候是咋欺負你的,以至于讓你這么討厭他?”青溪果然忘了她的頓悟,長嘆一聲道:“不是我在你面前說他壞話啊,他是我見過的最沒風度的男人了,要不是看在他爹娘是好人的面子上,我早摧毀他家了。就拿偷葡萄的事兒來說吧,以前他家種了棵葡萄樹,我趁著還沒長熟的時候偷偷擼了兩把裝兜里當子彈玩兒,誰知道被他撞個正著,被他發現人家本身就已經夠羞愧的了,他倒好,得理不饒人,硬是逼著我把他家的院子掃了一遍,還大熱天的給他家壓水,好大一個水缸呀,把我家的壓井都快壓干了才把水缸灌滿,累得我半死。不過他也別想稱心,我也不是好惹的,有好幾桶水我都偷偷撒了土或洗了手,他不知道,全都吃光了,哈哈哈……”青溪一邊繪聲繪色地敘述,一邊對自己的詭計得逞得意不已。這時,她們要的一碗面也上來了,青溪說得眉飛色舞,也顧不上下手,兩個女孩食量小,吃不了一碗,田心安便將面分到空碗里一半,一半自己吃,一半推給青溪,青溪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因為他的沒反應,我就覺得好像沒達到效果,正好有天運動會他穿了一件雪白的新襯衫,我就偷拿了我家的飯缸,很大的搪瓷的那種,把那泥巴、醬油、唾沫、漿糊、原子筆油和了一大飯缸,藏在他回家的必經之路上,趁他不注意團了一把扔過去,正中他的后背,一坨屎樣的從他的白襯衣上滑下來,拖了長長的一條臟印兒。哈哈哈……”田心安停下筷子,惡心得蹙眉皺鼻,瞪著青溪道:“還叫不叫吃飯?”青溪笑著拉過自己的飯碗,一邊拿筷子劃拉面條一邊連聲道:“你吃你吃,這有啥呀,就你胃淺,瞧我一點事兒沒有?!闭f著,為了證明這句話,挑了一筷面條狠狠塞到嘴里。
“后來呢?他打你了?”
“切!”青溪吞下面條,把筷子往碗沿一扣,憤憤地說道:“他要是打我一頓我還敬他是條漢子,你猜怎么著,我正縮在墻縫里偷笑時他已經站在我面前了,奪過飯缸把剩下的泥巴漿糊全倒我頭上了,順著頭發流了一身,回到家挨了我媽一頓好罵,不僅衣服毀了,連頭發都被剪了。哼,他就是一個睚眥必報、斤斤計較的小人,你要是跟他好,別說占他的光了,他不占你的便宜就算是好的了?”田心安佯怒道:“你算是記不住了,再告訴你一遍,我沒跟他好,是他說帶咱倆去學滑冰,結果一大早他自己來了,說你正在挨訓,我是不打算單獨跟他去的,但是他說都跟人家說好了,不去空落人情,看你面子我才跟他去的?!鼻嘞锪艘豢诿鏃l,道:“沒跟他好就不說了,如果好上了讓你費心的是你媽而不是我。上午我去你家叫你,你媽說你們在我家認識,我就是媒人,要我轉告韓道榮家拿兩萬塊結婚,還要再蓋個小洋樓,他們好跟你們一起住,這就是我剛才說的第二座大山,哼,壓不死他!”
田心安不屑地“切”了一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撥弄著碗里的面條卻食不下咽,她當然知道自己對父母的最大用處——養老,但是,光靠她自己是靠不住的,一個民師的工資,如果不拖欠的話,業余時間再去地里刨點吃食,興許能養活她自己,哪里還有余力贍養老人,在四個哥哥均未履行養兒防老的職責后,田心安的婚姻便被父母欽定為解救他們于苦海中的那根稻草。她憎恨母親像根老藤一般,拿道德和責任死死綁架著她的人生,也鄙視父親自私自利絲毫沒有責任感,在生活勞作上對自己妻子偷奸耍滑,她更討厭自己在田家只不過是一臺有利可圖的機器,而她從家里汲取到的,只有貧困與卑微,哪個女孩子沒有公主夢,田心安也夢想著有朝一日剝離這個家庭,可以享受被捧到手心的人生樂趣,雖然這個愿望被她壓在內心的最底層,可是現在它是那么迫切地想要浮出來,就像被強摁到水底的泡沫板,要極力掙脫掉壓迫的力量,所以,婚姻于她來說,同樣是救命稻草,如果雙方的利益在此樞紐達不成一致的話,那么鹿死誰手誰又會知道呢。田心安收起眼里微微透射出的一絲犀利,輕松得猶如吹去一點浮塵,道:“這就是我命,他們怕我不養他們的老,幸虧人家韓道榮沒表示要跟我好,她就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還兩萬?他們可真敢張口!”
青溪笑道:“別生氣別生氣,稍安勿躁,我有兩個好消息專攻你的這個難題?!?/p>
“啥?”田心安有些無精打采的,量青溪也吐不出象牙,懶懶地問,青溪的臉上卻透著一股濃重的欣喜,掰著手指道:“第一,我去你家時你猜我碰見誰了?”其實她也沒想著田心安去猜,于是不等田心安的反問便立刻自問自答道,“你干大干娘!”
“這個時候他們去干啥?”田心安若有所思地問道。
“說是叫你上山搬去他家哩!我看你干娘大方爽利,你干大文質彬彬,住到他們家你不就可以脫離你父母的魔爪了?!”
田心安更疑惑了,但提起干爹干娘,塵封的往事便又鮮活起來,歷歷在目,特別是在李心平傲慢且鄙夷的目光下,她喜滋滋地將李家施舍來的、甚至是她厚著臉皮討要來小恩小惠抱回家領取父母獎賞的樣子,像一根針似的刺得她不敢回憶,連忙擺了擺手叫青溪說第二個好消息。
“民師轉正!”青溪沖田心安一個勁兒地眨眼睛送電波,一副準備接受重視的得意樣子。
“呃?”青溪說得太陡,田心安一時拐不過來彎兒。
“我爸的堂姐夫——也就是我的堂姑父——就是昨天咱倆去我大爺家請的那個人,是跟著區領導混的一個小官兒,昨天給我爸透出信兒說區里要組織最后一次民師轉正考試,目前還沒有正式通知,要是趁著先機提前下手,你的勝算概率是不是就大多了,等你轉了正漲了工資,再養你爸媽不就寬綽一些了?”
這個消息更令田心安猝不及防,等待四年之久的大門終于打開,她卻有些不敢相信,脫口問道:“消息可靠嗎?”青溪道:“那誰知?反正我姑父咋說的我媽就咋說給我,我就咋學給你唄。”田心安見青溪一副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無所謂樣子,不禁埋怨道:“你昨兒咋不早說哩,要是早點知道還能當面問問你姑父?!鼻嘞伦呗┝孙L聲被青婦人知道,趕緊擺著手道:“不能問不能問……他叮囑過消息不能外傳的?!碧镄陌苍囂街鴨柕溃骸澳悄闳栄?,再讓你堂姑父順便劃幾個考試范圍,咱不就輕松過關了?”青溪就像搬起一塊石頭砸在自己腳上似的,心虛氣短道:“他?哼!官職還沒他的架子大,討厭他,我才不要去找他。唉——,管他哩,我盡力而為吧,只要你多學習多刷題考過去了就行?!?/p>
“為啥單叫我辛苦?”
“你要是得道了,我還不是跟著一起升天嘛?!?/p>
田心安哈哈大笑,在青溪腦門上戳了一指恨恨而道:“就你最精最能,苦讓別人吃,有福你來享,現在倒拿我來給你沖鋒陷陣了。話說回來了,你把寶都押在了我身上,可是我現在兩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還不讓去找你姑父,要是我也落榜了咋辦?”青溪得意地一笑,道:“所以,退路我早就替你想好了,我可以傳授你一套內在感受選擇大法,它能讓你的內心無比強大,雷劈電擊都不怕,何況是一個落榜?!碧镄陌灿行┯逕o淚,長嘆一聲正色道:“青溪,轉正不比別的事情,它是改變我們命運唯一的一次契機了,如果這個消息準確,咱倆須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對待它,你聽聽,最后一次,你知道這些字面下的意思嗎?你以為你能當一輩子民師茍且偷生嗎?最后一次的真正含義是學校里以后將不再使用民師,轉不了正的都得回家,這不是茍活,而是一次生死抉擇。落榜很容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回家的日子容不容易?你想天天面對著你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剔你嗎?”青溪被田心安的話打動了,反正每次都是這樣,不管青溪持什么樣的態度,到最后都會臣服于田心安的篤論高言之下,她掙扎著提出了最后的看法:“選擇是選擇,結果是結果,不是所有的選擇都能實現預判的結果,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也沒啥不對的吧?”田心安拿紙巾擦去粘在青溪嘴角的一星面條,溫柔的像個寬容的母親,語重心長道:“兩手準備不是讓你去準備輸,而是讓你通過截然不同的路徑,去奪取必勝的結果?!边@蠱惑人心的話煽得青溪想要奉獻出一個崇敬的笑容,奈何她沒聽懂這句話的核心內容,臉上的笑容就顯得有些敷衍,不恥下問道:“截然不同的路是啥路?”
“你能想到的所有路子。”
盡力而為,那是青溪的處事哲學,她出生在一個富足安全的家庭里,做最好的自己便是她的責任和義務,除此之外,她不需為任何事物擔負責任,即便是她不濟到不能自食其力,她的父母也會為她安排一場穩妥無虞的人生,可是田心安跟她不同,贍養父母早已是她不爭的現實,雖然她一面討厭這重任束縛了她的人生自由,可是另一面,在她的內心深處卻又總是浮現出一種舍我其誰的豪情壯志,別說四個兄嫂在這件事情上一直保持著高度一致的沉默,心照不宣地在大鍋飯下茍活,便是他們為了贍養老人趨之若鶩,田心安也要想方設法將這權力據為已有,她沒有想過這個意識是來自強大儒家文化的熏陶,還是源于她對美譽的渴望,亦或者是父母長年的嘮叨提醒對她形成的心理暗示,將她勾引得像只愚蠢的飛蛾,明知有殺身之禍,還要義無反顧地沖向那明火,所以,當青溪將自己的最高限只是放在盡力的高度時,田心安卻有充足的理由非破釜沉舟不可。讓她心甘情愿背負贍養父母重任的,并不全是由四個哥哥的回避責任而來的迫不得已,更重要的是干爹李山行時不時的經濟施舍,正是這些錢,被交到父母手中后換來的贊許和肯定,奠定了田心安在這個貧苦的家庭中舍我其誰的至高地位,她極喜歡這種感覺,讓她的內心充滿了力量,哪怕是在李家遇到李心平的鄙夷、張紅琴的隱忍和李山行高高在上的同情,也愿意并且敢于出賣自己的尊嚴與羞恥,只為喝到酒的田老頭一句:還是得享妞的福,和田媽媽對著買回的剛需品罵:要是沒有這妞可過他娘的屁吧!
除卻婚姻,轉正是她人生路途上的第二個龍門,躍過去,會有一方更加廣闊的天地,是改變她無奈人生的基石,是她收獲關注和尊嚴的利器,甚至將是她怒放自我的基肥,它的意義不言而喻,翻越,是她別無選擇的選擇??申P鍵是,在這種萬頭攢動爭奪獨木橋的大戰中,如何才能順利過關呢?她的才智業務比不上那些術業專攻的主科民師們,經驗履歷又輸于那些久經沙場的老民師們,所能拿得出手拼一下的除了視死如歸的決心和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人脈美名,也就只剩下勤讀苦練的正道坦途了,可是這對于她來說根本不夠,在命運的最后一次轉折點,她要為了美好的將來決一死戰——走關系,大不了就像小時候那樣將羞恥心揣進厚厚的油氈,扔到她觸及不到的地方,然后抱著一推李心平淘汰的衣服或者李山行贈予的酒肉享受父母的夸贊,而且她也是通過走關系這樣的手段不僅博取了一個代課教師的工作,還盡收學校內外那些個大大小小拋頭露面的機會,只可惜積累到的關系都身輕言微,不足以助她轉正,眼下只有青溪的姑父尚搭得上話兒,然而青溪卻談之色變,不愿意去攀附,她也不敢逼迫的太緊,怕逼惱了青溪這條路就徹底斷了。
不論如何,背書刷題是少不了的,田心安看了看青溪裝點門面擺著的兩本書,提議再去買些針對性強的書籍,在家多讀書,在校多聽課,拓寬眼界,提高認識,爭取能夠在短期內成為滎澤區教育界領銜潮流的人物,為轉正打下良好的基礎。帶著這個任務,兩個姑娘結了飯錢開始向市區進軍,起點高眼界才能高,所以她們直奔新華書店,田心安心有余力不足,還是青溪付了書錢,剩下的錢又一分為二,給田心安一份以備急用,大事在即,田心安也不客氣,把錢揣進口袋,并將書籍也一分為二,要兩個人換著看,并且通過注解、提問以及檢查聽課評課記錄來相互了解、督促對方的學習進度與成果,取長補短,為他日轉正孜孜無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