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駐李府，田心安比往常多了十萬個心眼，除了格外的勤快，樓上樓下室內室外的大搞衛生之外，還緊緊管著自己的嘴巴，多看多聽多想，就是不能多說，俗話說禍從口出，即便是說，也要想好了溫和委婉之詞再說，李白氏倒是個話多的，往日里只她一人的時候，多是找左鄰右舍相好的婦女拉家常，現在多了個田心安，不僅能干，還是個十分好的聽眾，便把攢下的那些家長里短一股腦學給田心安聽，田心安聽得津津有味，還不時地追問一句“然后呢？”或者“結果呢？”，這讓李白氏大有相知恨晚的感覺，不出幾天，村里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事情全被田心安聽了個明明白白。李氏夫妻兩個空閑之時多在市里陪伴李心平，并不回家，所以整個李府只有兩個外人鎮守，因為同是外人，田心安就沒那么拘謹，便覺得李家處處都是可愛的。
別了田家那間狹小得連日光也擠不進去的老式小屋，田心安卻興奮的一連幾日失眠于這張寬大柔軟的席夢思床上，她有心把這份喜悅分享給青溪，奈何青溪正沉浸在新書新曲之中無法自拔，無暇得見田心安的得意，那個滿眼深情約她滑冰的韓道榮不知為何也銷聲匿跡了，不知是因為搬家的緣故，還是作為媒人的青溪已經表述過了田媽媽的意愿，使他打了退堂鼓，田心安覺得自己不是那種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上學時追求她的男生多了，工作后相的親也多了，可是沒有一個能讓她有看見韓道榮的怦然心動，他深情的眼眸、壞笑的嘴角、魁梧的身材和不經意間從他的面頰傳過來的熾熱與粗糲，頻頻出現在她的腦海里，撩撥著她的心弦，她本以為滑冰場上那些被無意掩飾起來的有意接觸是可以證明他求愛的目的的，可一連多日的冷落削弱了她的這種自信，此刻除了慶幸當著青溪的面沒承認，免去了今日的尷尬外，又多出絲未能承認的失落來，她想尋個由頭打電話探問一下青溪，可又不想讓青溪認為她有意于韓道榮，于是決定親自探訪，借與青溪換書的機會說不定能碰上他，即便是碰不上，也能在和青溪的閑談中發現蛛絲馬跡，田媽媽想要人家兩萬塊錢，那也須得看看人家到底有沒有這個意向不是。
打定主意，這一日太陽正好，下午放了學還掛在半空，撒出一片桔紅的余暉，盡染空中的云彩和街頭的身影。田心安這輩子唯一擁有過的交通工具就是兩條肉腿，為了追趕稍縱即逝的光陰，她夾著一本《名師課堂》跳上同事的順路自行車，趁到韓垌村口下車朝青溪家走去。韓道榮家與青宅相毗鄰，在紅頂白墻小洋樓的襯托下顯得矮小陰郁，只一扇地中海藍的小鐵門閃爍著與其背后的神秘不甚匹配的明艷光芒，鐵門半敞，既看不見門后的情況，也聽不見有什么動靜，韓道榮并沒有預想中那樣和她適時偶遇，她不敢長時間逗留，也不能貿然進去，只好往青宅走去。青溪家的灰鐵門倒是洞開，還未進院便傳出來一陣陣嬉笑聲，田心安勾頭一看，原來幾個半大女孩在青宅院中跳皮筋，笑容燦爛的臉上布滿了汗水，另有兩三個女孩兒或坐或蹲簇擁在矮凳上的青溪周圍，面前的一張高木椅上攤著一片從廟會上買來的絲帶以及剪刀火機之類的工具，在女孩們的指導和幫助下，青溪正聚精會神地把手里的一條紅絲帶拆成絲線，再分股和著其它顏色編成圖形各異的長辮，直至辮成一只精致的手環。田心安見她不務正業，忍不住戳一指她的腦袋興師問罪道：“書背得咋樣了就在這玩兒？學校教育活動的三個基本要素是啥？”
“呃？……”青溪茫然地抬起頭，這才看見田心安來了，忙笑著從小凳上站起來，將手中快要成型的手環圈到她的手腕，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個就是給你編的，再等一下就成了?！碧镄陌采焓志咀〈蛩阕氯ダ^續編手工的青溪，指著幾個女孩道：“你們幾個作業寫完了？都趕緊回家寫作業吧。”女孩子們吐著舌頭悻悻散開，青溪給每人發了一條絲帶，她們這才笑著鬧著跑走了，田心安將手伸向青溪，青溪以為她要手環，便遞進她手中，田心安將手掌一翻拒絕了，無奈地苦笑道：“書！你上周的學習內容！這是我的。”說著，將夾著的書甩到椅子上，幾條絲帶應聲飄落在地，青溪撿起絲帶，順勢去翻看田心安的書，只見書中畫滿了線條，空白的地方也工整地標注著釋義及心得，想起自己還未來得及打開的封面，不禁尷尬地一笑，道：“你就是我的前部先鋒，有你在，轉正大路暢通無阻，一會兒想吃啥，我請你去黃河橋吃?！碧镄陌惨苍谛〉噬献?，斜她一眼笑道：“別跟我說你還沒開始看啊，你媽不督促你啊。”青溪一邊掃尾手中的工程一邊撇著嘴道：“我姥生病住院了，好家伙，九個妞恨不都擠到病床前，又是喂飯又是按摩，生怕被比下去，我爸都看不下去了，建議她們分開批次，既不顯得擁擠又不缺人伺候，不中，非要都去，哪怕擠不到床邊也要擠進病房，哼，轟轟烈烈如火烹油，只不過是打著孝順的旗號爭奪高低強弱之實罷了，豈能瞞得過我？我媽把我的車都征走了，要不我早找你去了。”田心安撇著嘴道：“我還以為你忙著享受新哥哥的寵愛把我給忘了呢?！?/p>
“新哥哥？哥還有新的舊的？”青溪不解道。
“你的鄰居韓道榮不是說以后要把你當親妹妹待，彌補小時候對你的虧欠嘛？再說你又是個朝三暮四、見色忘友之徒，怪不得我這么想你。”隨著田心安的抱怨，青溪的臉上立刻呈現出冤枉的神情來，急急忙忙地賭咒發誓道：“自從在鎮上碰到你們那次之后，誰要再見過韓道榮那鱉孫誰就是狗！還他彌補我？彌補我啥？叫他買個冰淇淋都跟割他身上的豬肉樣，你聽他胡謅，沒話找話罷了，鬼才相信他哩?！绷R完又覺得不妥，萬一罵錯了呢，便又帶著僥幸心理問，“他說咋彌補了沒？”田心安努力抿住想要發出笑聲的嘴，故作平靜道：“你不是讓他離我遠點兒嘛，哪來得及替你打探這個事兒?！鼻嘞J真想了想，然后篤定地說道：“反正我是不相信他，那只不過是他為了討你歡心的說辭，想叫我在你面前替他美言罷了，切，這小伎倆會瞞得過我？！”青溪的話再次印證了田心安的感覺，她的自信打敗了那縷焦慮又回來了，于是整個身心都是愉悅的，調侃道：“就你聰明就你能，啥都瞞不住你，叫我扎好自己的籬笆，你可別背后給我捅個窟窿呀。”青溪把胸脯拍得咚咚響，豪氣道：“你放一百個心，我可不是那么好收買的。”田心安卻不相信，道：“一瓶汽水都能跟人家私奔的人，還有啥不好收買的？”青溪臉一紅詭辯道：“他豈能和我的真命天子相比？！我愛的人哪怕沒有汽水，我也會帶著全部嫁妝奔赴他的?！碧镄陌侧茏炫嗟爻爸S道：“你的門檻可是越來越低了，這說明你越來越迫不及待地想嫁人了……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你饒了你那雙眼睛吧，再瞪眼珠子就掉下來了……”嘲笑了青溪一通，田心安收斂了笑容道，“我媽給你說的那些話可千萬別學給他聽啊，我媽那個人你還不知，聽風就是雨，別說人家沒有言明，便是表白了不也還有你擋著嘛，要是驀不登跟人家大剌剌地說些彩禮蓋房的事兒，臊也臊死我了，到時連你家我都沒臉來了?！鼻嘞琢怂谎蹧]好氣地懟道：“我就說，興你說我就不興我說你了？”
“興興興，”田心安服軟地笑道，“這輩子遇到我媽你倆算是我應了劫了，還好我搬到干娘家住了，暫時躲開了我媽，她再不醒事也不敢隨便闖到我干娘家撒野，我終于可以享受一段清靜日子了。”
“你真搬到你干娘家了？”話題一轉，青溪就立刻忘了剛才的不快，好奇地問道，“她家啥樣？為啥搬啊？”想起在李府這幾日的神仙生活，田心安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片微笑來，道：“嗯……咋說哩，我干娘干大對我是真心不錯，讓我單獨住了一間屋子，屋子又大又亮堂，地上鋪的是木地板，晚上睡的是彈簧床，關鍵是再也不用跟我大侄女兒擠在一起了，自己住真的是太方便太方便了，我終于過上和你一樣的生活了。他們家吃的也好，三天兩頭有肉不說，雞蛋更是跟不花錢樣的，雞蛋湯是雞蛋湯，炒雞蛋是炒雞蛋，要是我媽看到了，還不把人家鍋給摔了……”田心安捂著嘴咭咭笑了兩聲，隨又正色道，“本來說是叫我上山陪我干妹妹李心平的，但是她現在還在醫院沒回來，我說去看看吧我干娘還不讓，就叫我在家里等著，所以我覺得事情可能沒那么簡單，你想，李心平上的可是中央美院，因為心臟病才回來的，要說有病就應該在醫院治療，病好了及時返校才是，我干娘卻說等她出院也去田小當代課老師哩，她居然為了一個小小的代課老師放棄這么重要的學業，你覺得正常嗎？這還不算，雖說平時我干大對我很親，但再親也從來沒有叫我去他家住過啊，現在為了李心平，巴巴地求著我上山，你覺得這是為啥？”
“呃……”青溪見問，扣著她的嘴角翻眼瞅天，展開了她豐富的想象力，“李心平有兄弟姐妹嗎？”田心安道：“沒有，她是獨生女?！鼻嘞溃骸澳枪烙嬂钚钠降牟∈菦]得救了，她想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教書育人，把她的畢生所學盡傳弟子，這樣就可以死而無憾了，你看無崖子就是，非憋著一口氣把畢生內力傳給虛竹之后才死，可能你干爹干娘怕她死在工作崗位上，所以請你時時刻刻照管著她，你就相當于守護無崖子和珍瓏棋局的蘇星河，你干爹干娘提前叫你上山應該是要考察你是否具備他家繼承人的潛質，然后加以培養，等李心平死后好給他們養老送終?！碧镄陌膊豢伤甲h地看著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青溪，道：“你少看些武俠小說吧，都走火入魔了！我干娘說最發愁的是李心平現在說話很難聽，專挑扎心窩子的話說，叫我陪著總不過是替她做些亡羊補牢的事情罷了，我只是不明白她好不容易考出去了為何不繼續深造，反而又回到這窮鄉僻壤，莫不是知道這次民師轉正的消息，她也想通過這次考試弄個教師編制？”青溪笑道：“得了吧，人家中央美院的高材生會在乎這小小的民師轉正？僅憑一張畢業證就能謀取比在編小老師強百倍的工作，何必為了轉正考試放棄唾手可得的畢業證哩？嗐，算了，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瞎想了，反正又不影響你的轉正，你要考慮的是今晚吃啥，天都要黑了?！?/p>
田心安抬頭看看天空殘留的那一抹紅暈，道：“天黑的真快??！你現在沒車了，沒法兒送我，我要是留下來吃飯走的時候黑天墨地的怪嚇人，我還是回去吃吧?！鼻嘞溃骸澳钦米∠聛砼阄覇h，這兩天我媽不在家，我爸也不知道啥時候才回來，家里就我自己。”田心安嘆了口氣為難道：“我也想陪你住下來，咱倆好幾天都沒說話了，但剛搬去干娘家就夜不歸宿，容易落人口實，要不你鎖門跟我走吧，反正就你自己，我帶你認認門兒去?！鼻嘞L嘆道：“不中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自從我媽掏錢逼我參加轉正考試后就開啟了監視系統，就怕我花了她的錢不給她辦事，一會兒萬一回來看不見我，或者見我沒有看書學習，她都能給我上一夜的品德教育課，你現在是過上了逍遙自在的幸福生活，我可是掉進了人間地獄啊，我還是去樓上給你拿書然后送你到大馬路口吧。來，先把這個手環帶上，帶上它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啊，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隨便改嫁他人啊。”
青溪把剛完工的手環系到田心安的手腕上，再次端詳了端詳自己的杰作，才滿意地從小凳子上站起來進屋取書，突然大門哐得一聲巨響，嚇了兩人一跳，循聲而望，原來是青建成把一扇鐵門重重撞在了墻上，兩只腳趔趔趄趄不聽使喚地橫進來，一看就是喝多了，不知摔在了哪里，渾身沾滿了泥土，一身酒氣地立在她們面前，就如一條立起身的蠕蟲，又如被風拂過的麥浪，站得前搖后擺，卻還要逞強，點住兩個姑娘諄諄教導道：“你們倆一定要好好學習，還要學有所成，不然，當個泥瓦匠都沒有資質，你姑父說了，我就是沒有資質，不然多少活兒都給我拉來了，你倆說說，就咱家這房，一般人兒他能蓋出來？我沒有資質！張經理張嘴就給我要二十，就他那破資質值這百分之二十？”青建成一用勁又差點摔倒，兩人趕緊上前攙扶，好歹把他架到客廳放倒在沙發上，一挨沙發，跟按了開關似的，脆爽響亮的呼嚕聲立即代替了他的滿腹牢騷，青溪無可奈何長嘆一聲，道，“書在我房間里，趁著這會兒路上人多，你先拿走看吧，我去擰把毛巾給他擦擦身上的泥?！?/p>
青宅的二樓除了青溪的臥室，還有一間朝南的給了青澈，兩間朝北的空在那里，剩下的部分是一塊大露臺，正在東頭，倘若從露臺望出去，韓道榮家應該盡收眼底，現在既知道了他意向確鑿，那只要她過去大眼一輪便能大概知道他具不具備田媽媽開出的條件，但她手扶門把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按捺住了那股好奇心，沒有打開露臺的那扇門，拿著那兩本專業書籍下了樓，也未等青溪相送便踏上了歸途，決定沉下心來一邊背書備考，一邊等待韓道榮自投情網。